在小的时候，吴扬听住在隔壁的名叫萧仁的老人讲了很多故事，老人讲过的某一个故事里，有一只牛犊大小的黑色豹型猛兽，叫做黑水兽。黑水兽非常凶猛，喜食人肉，性情狂躁，特别是进食时若被打扰，它会非常愤怒……在老人讲过的所有故事里，黑水兽不算最厉害也不算最特别的，然而确实吴扬记得最深刻的之一，或许是因为它是第一个从老人口中听到的猛兽的原因。
树杆在摇晃，黑水兽的咆哮声透过那一层灰绿色的树壁传入吴扬的耳中，显得有些沉闷。
吴扬小心的挪动了一下身体，略微思考了一番，才小心翼翼的往左边转动了一下，抬起了左手。
手中依旧握着那柄残破的匕首，匕首的木柄上此时被手心泌出的细汗沾上了一层，握在手里感觉有些滑。
将刀柄上的汗渍在衣服上擦干，吴扬不管一旁胡抓乱舞的爪子，双手握住匕首在另一旁的树壁上开始疯狂凿挖起来。
木屑飞扬，匕首在树壁上刮出一条又一条的划痕，绿色的树木汁液从那些刮痕中一点点渗出来，随着吴扬手臂的上下小幅度挥动，那些粘稠的绿色液体顺着残破的刀身，一滴滴的流淌下来。
如此凿了十多下，吴扬的动作却慢了下来……树壁太厚了。
树壁太厚了，估摸着至少得有半米的厚度，凭着把残破的匕首，是绝对没可能从后面凿穿这棵树从这一面跑出去的。
看着那一条条划痕，听着树洞外黑水兽咆哮的声音，感受到身后爪子挥舞带起的一阵阵风，吴扬有些呆滞，他似乎在想什么，想了很久很久，之后，似乎是心在下沉。
黑水兽的强大，他没有抵抗的能力，如果逃不了的话……
他的眼神有微微的涣散。
就这样了吗……
身后黑水兽的身子在树洞外面紧贴着树杆，一下又一下的用力、撞击，身体不断的更加深入树洞，那爪子也在一点点的接近少年的后背。
就这样了吗……
吴扬沉默在那里。
果然，好运终究是有限的，自己终究只是个普通人，学了个强身健体的红阳沥魄决，或许冬天可以少穿几件衣服，体力比别人好一点。
但遇上这样的猛兽，也不过是一口，或者一爪子拍下的事情。
他坐在那里，神情有些恍然，刚才的紧张、逃奔、挖凿树壁，现在回过神来，才突然发现了一些事情。
原来事前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决心，在面对真正的事实时，便轻而易举的瓦解了。
其实说到底，他一开始也并没抱太多可以胜利的希望，有的仅仅是“我应该这样做”、或者“我可以去做”这样的决心和勇气而已。
七天来没遇到太大的危险，靠运气打跑了那只山猫，这一次，退无可退了。
树洞，黑水兽。
他想叹一口气，却听见“咔”的一声响，树洞口的树壁被黑水兽猛烈的挤压撞裂了一些，到底他的叹息有没有发出来，却是不知道了。
这几天里，他看到过许多尸体，也有一些活人，不过那些活人大多数都在不久后要变成尸体。原始战场中到处都是发着恶臭的死尸，死状各异，有被野兽咬得血肉模糊皮开肉绽的，有身上遍布刀伤和瘀伤像是被人打死的，还有一些浮在湖面和挂在树上的尸体，这一些他没去查看时怎么死的。只是每一次看到那些尸体，总会情不自禁的去想，也许用不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但也许就是转眼之后，自己就会和他们一样了……
父亲……没办法救你了。
如果就这样的话，那只有结束吧。
树洞中坐着的少年慢慢的垂下头，思绪有些许恍惚。
……
在吴扬五岁那年，一个老人搬到了他们家隔壁，修建了一间茅屋，围了一个院子。
老人姓萧，单名仁。后来的接触中，五岁的乡村小孩也就慢慢和这孤身一人的老人熟悉的起来。
吴家村坐落在罗罡帝国西南部偏远的山区，很少有外人来这里。姓萧的老人说他年轻时是一个在外面表演些简单功夫的艺师，他跟着团队走了帝国的很多城市，老人虽然生活贫苦，但见识却也绝对是这个山村孩童无法想象的。辗转了大半辈子，也没有媳妇和子嗣，攒了些许钱，就到深山里养老来了。
和老人熟络以后，男孩开始越来越粘这个孤独的老人，老人也乐得无聊的时候和男孩聊聊一些过去的见闻之类的。
开始的时候，男孩听着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听着什么剑与魔法啊，大陆的历史啊，往往觉得向往，兴奋无比。可后来男孩和老人在一起的时间多了，慢慢也就变了。
可以看得出来，老人是不喜欢那些生活的。
老人总会说一些很深沉的句子和话语，在讲完一个故事后也会给出一长串的略显沧桑的结论。刚开始男孩并听不懂这些，只是恍恍惚惚觉感受到老人的心情。
男孩跟着老人学认字，学画画，后来还求着老人教了他一套低级的心法。到了十几岁的时候，男孩变成了少年，也渐渐懂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那些大气磅礴的传说，那些惊天动地的神话。
姓萧的老人，大概不喜欢这些吧。
久而久之，少年也被老人的心性所感染，渐渐的变得不同起来。
他不再去幻想腾云驾雾呼风唤雨，不再憧憬指点江山一统天下。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农民家的孩子，他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对于即将到来的也许是平凡和无聊的生活，他并没有什么抵触和不满，反而觉得理应如此，最好如此。
对于其他的向往，也渐渐的淡化、虚无了。
父亲被康亲王抓走之后，少年却许下了那样的承诺。
一个清晨，少年和老人坐在石阶上，看着雾霭，嗅着里面露珠的清香。
老人长得很高，比十七岁的少年高了半个头。老人虽然年事已高，但身子看上去还是比一旁的少年壮实许多。
一老一少两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雾霭遮蔽了大部分景色，并不能眺望到什么。
“孩子啊……”老人伸出手来，拍了拍少年的头。和蔼的声音有些沧桑，也有些无奈。
“孩子啊，其实吧，这不能算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年老的音色在空气中慢慢弥漫开来，少年坐在一旁静静的聆听。
“的确会受到称赞和褒奖，但这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死亡审判，那事情的危险，不是置身事外的人可以想象的。”
“参与到那里面的人，大多是一些敌国的战俘、被抓的流寇，少数才是那些得罪了权贵的平民。那大多数参与者，都是真正的战士，都真正的杀过人。”
“何必非要那样去做呢？我知道有些情绪和有些外在的枷锁在胁迫着你，可是……”
“你毕竟做出了选择……你选择了……”
“这并不能说是一件真正正确的事。你可以选择到其他地方强大自身，然后再报仇，你如今的选择，却是把你和你父亲都推上了绝路。你希望有一个比较完好的结局……”
“我不知道你即将会面对些什么事情，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危险在等着你……”
“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做的话，就应该记住，绝对不能轻言放弃……”
朝阳从山的另一侧爬了上来，吹散了朦胧的雾霭，吹散了芬芳和清香，懒洋洋的阳光洒在了石板台阶上，洒在了一老一少的身上。
绝对不能，轻言放弃……
……
咔——咔——
树洞口的树壁渐渐的开裂，黑水兽依然在低沉的咆哮，终于“噗”的一声，树洞口被撞开了一块，猛兽的脑袋朝着这个加大些许的缝隙挤了进来。
身侧，那只爪子猛然邻近。
绝对不能，轻言放弃……
吴扬的精神在游荡，萧仁沧桑的容貌在瞳孔上摇晃，声音一字一句、一字一句地，敲打着他的心灵。他似乎又想了些什么，想了一些那种悲哀绝望的情绪之外的，一些或许可以称之为积极的因素。
他想起，萧姓老人的话语；他想起，自己对于真正对自己起到教导作用的老人，认真的点了点头；他想起，在父亲被抓走后，自己被送入死亡审判前的一个月，年迈的萧姓老人去世了。
他年龄本身就已经很大了，吴扬在另一个清晨去到他的家里，看见老人安详的躺在床上，他喊了几声没有得到回应，走过去伸出手一探，老人的身体已经冰凉。在那之前的一个月里，老人对他说了许多的话，自己有好几个晚上，都不知不觉的在老人身旁静静睡去，每次老人都会为自己披上毛毯，第二天醒来时，总会准备好早餐。
老人没有亲人，没有子女，吴扬没有能力去为他举办葬礼，只是在自己母亲的坟的对面的山包上挖了一座坟墓，埋葬了自己陪伴了十几年的老人，立了一个简单的木牌。在老人的坟墓前，他隐约能够想起，他曾跪在那里说，您的话，我会一直记得的……
真的一直都记得吗……
吴扬的眼中突然间放射出一丝神采，在漆黑的爪子抓来的一瞬间，身子骤然向后弓起，紧紧贴在了树洞的最里侧，瞳孔中绽放出一丝寒芒。
面前的爪子胡乱的挥舞，溅起尘土和木屑，黑水兽的脑袋伸进来来了一些，由于头部压在前爪的关节上，爪子的舞动也变得有些停滞和不自然。
怒目圆睁，咆哮从咧开的如锯齿般的牙缝中传出来，少年突然“呀”的叫了一声，手中的匕首疯狂的刺向黑水兽。
“呀呀呀呀呀呀！”，吴扬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狰狞，手中的匕首一下又一下用力刺向努力想钻进树洞来的黑水兽。黑水兽的皮肉很有韧性，匕首并没有预料中那么强大的刺穿力，每一下只能刺入分毫。
这就好比人被针扎在皮肤上，虽然不可能造成什么真正的伤害，但毕竟非常疼痛，更气愤的是，这个无比瘦小的猎物，竟然敢如此挑衅自己，于是黑水兽变得更加愤怒，发出无比高昂的怒吼，身子更加卖力想钻进来，但却并没能再撞开更多的缺口，大力的往树洞中钻，反而更加卡在了那里，头部压着粗壮的前爪，几乎不能动弹。
“哇啊——！”吴扬也在怒吼着，双手握着匕首用尽全力刺着黑水兽坚硬的身体。显得有些疯狂，身子其他部位由于双臂用力过猛发出微微的颤抖，但他不但未停止，反而像什么都忘记了一样，不停地怒吼着，丝毫不惧黑水兽更加凶猛的吼声，玩命的刺着面前处于树洞内的黑色的头部和爪子。
一注注艳红的血液从那些不算太深的伤口中溢出来，猛兽更加的愤怒，但它的狰狞目光和咆哮不能吓到面前瘦弱的人类，它不会思考，继续的想钻进来，想将这瘦弱的人类撕成碎片，然后却是越卡越紧。
吴扬疯狂的刺击，根本不管什么，甚至身子慢慢的离开了树洞底侧，主动接近卡在洞口的黑水兽，双手上下舞动，一些鲜血溅起来，破旧的衣服上沾了一些，脸上沾了一些，还有一些不断的溅在狭小的树洞之中的其他地方。
渐渐的，黑水兽大概是被这瘦弱人类狂暴的戾气吓到了，或者是知道了自己这样只能任由被攻击，身子开始向后缩。钻进洞口很难，但缩出去很容易。
吴扬挥舞着匕首，整个身体在疯狂的状态中逼到了洞口的位置，黑水兽的全部身躯退了出去以后，气喘吁吁的他才停了下来，坐在那里大口大口的呼着气，破旧的衣服上是凌乱的血迹，表情仍旧有些狰狞。
退出树洞的黑水兽在外面发出一声声惊天的咆哮和怒吼，吴扬坐在树洞中，喘着粗气，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才发现外面的声响渐渐停了。
树洞外响起的是虫鸣和鸟叫，还有风吹动树叶沙沙的声音，听不见黑水兽的吼声。
走了吗？
平静下来的吴扬回想起刚才自己的状态，不禁觉得有些愕然。再回想起那一下下的刺击，虽然十分疯狂，可是应该不可能对黑水兽造成什么巨大的伤害，匕首只是划破了它的皮肤表层，划伤了很外面的皮肉，顶多也就是这样的小伤口有点多而已。
但是这样的伤口，难道足以让性情暴虐的黑水兽退却？
坐在洞口的吴扬向树洞里侧退了一退，再仔细听了一阵外面的声响后，这才慢慢的探出头向外看去。
树影摇动，一棵粗壮的大树前，一具黑色的豹型野兽身体倒在那里，两颗血红色的眼珠没有了以往暴虐的神色，尖锐的两排锯齿状牙齿中渗出了一些白色的泡沫，就这样倒在那里，一动不动，已然是一具尸体。
豹型野兽的尸体前，一个脑袋从大树底端的树洞中探了出来，呆呆的看着面前的景象。
“死了……？”看到黑水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庞大身躯，吴扬怔在了那里，“怎么这样就死了，不可能啊……”
目光渐渐移到庞大尸体的头部，上面有一道道的红色刮痕，不过并没有任何一处可以伤到更深的位置，再看向嘴的位置，看到那一团团从齿缝中流出来的白沫，吴扬的眼睛微微眯了眯，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
拿起手中的匕首在眼前细细打量着，看着残缺的刀身，看到的是上面一些斑斑点点的血迹，和一注注绿色的已经凝固在刀刃上的痕迹。
吴扬缩进了树洞，看向那些方才自己挖凿的地方，那里一条条的刮痕，上面有一些粘稠的绿色液体，从被刮开的地方流出来。
这树的汁液，有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