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飘摇摇舞动着一朵朵白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今年怀州的天气不同往常，好像冷得特别快，才刚入冬便落了雪。
而少有人烟的野外林中更是格外的冷，那幢破旧的小木屋顶上覆了薄薄的一层白絮，好像随时会被寒风吹跨，摇摇晃晃咯吱作响，好像老旧的门轴酸牙的转动，又像是年过古稀的老人，每走一步骨头都磕得咯咯作响。这样一幢破旧的屋子，却偏偏一天天的坚持，顽强的存在着。
一颗黄绒绒的小脑袋顶开了木窗，是个戴着虎头帽的小娃娃，黑溜溜的眼睛望了望天空绵绵密密飘落的雪花，打了个寒颤缩回了屋子里。
楚靖哲跳下窗边的矮凳，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在屋内踱来踱去的热和身子，只要停下来一会儿从木头缝里头渗进来的冷风就能把人冻得够呛，柴禾已经剩的不多，那女人平常舍不得多用，这次出门却专门留了一小炉炭火，那几块炭还是前几日她好不容易从城里换来的。这破屋子虽然四面漏风，总是比外头暖和得多的。
“以为自己是铁人吗？明知道下雪还跑到山里去。简直愚不可及！”楚靖哲围着炉火边转悠边念叨，明明是五岁小童的模样，却一派指责教训的老练口吻。
他知道那女人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长春堂的掌柜急需几味药材，不过为了区区三倍的价钱，那女人却是不要命了。先前深秋时虽然也去山上采过药，但从没像今天这么久过，何况又落了雪。楚靖哲可不认为自己是担心她，不过是怕她笨手笨脚慢吞吞的耽搁了自己吃饭的时辰。
楚靖哲趺坐在木床上，感受体内那股气流在经脉中行走，每个周天都能感觉到细小的增长，最大的好处是身子开始变得暖洋洋了。这套功法也没个正经的名字，不过是幼年时父亲所传的一段口诀，说是楚家家传能够强身健体。
“精、气、神，三元为本，三元归一，混沌始成……”男子年近不惑，相貌堂堂，声音朗朗，温文儒雅中带着寻常书生没有的豪爽大气。
脑袋被敲个爆栗，小童儿睡眼朦胧的应和着父亲的口诀。
“混沌开，天地现。阴阳分，五行出……”口诀中夹杂着两声低沉地轻笑，男子显然被小童头栽如蒜强忍睡意的模样弄得忍俊不禁。
……
“小孩子都睡不够，宝儿才两岁多，偏你恁的心急！”女子的声音温婉，像是春日的风，碧湖的水。明明是成熟端庄的模样，此刻却带着股少女般的娇嗔来。就算说着嗔怪的话，却还是掩不住一身的灵气与秀丽，以及浓浓的书卷气。
“这可是我楚家的规矩。妇道人家休要多管，慈母自古都是多……”男子寸步不让的固执如昔，眼中却多了股抹不去的柔情。
“去去去！”女子柔柔的将小童抱起，正像是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贝。斜睨一眼便将男子那满口的道理道义浇灭个遍，眼波一转却又如花开雪融，溺爱道：“就算宝儿要败，难道还败不起吗？”荆州楚家，光这四个字就让她有千万分的底气。一副就怕这孩子不会败家，不够败家的模样。
虽说幼时在父亲的督导下拖拖拉拉的背熟了口诀，可是自父母仙逝，这段口诀也就没再修习过，更没心思去印证它的功效。在这之后的很多年里，差不多已经忘了有这么一篇口诀，自己曾经日日温习倒背如流。现在想想真是有够不孝，要是一直这么懈怠放浪下去，自欺欺人的以为得到解脱，才真正让爹娘失望难过。前些日子天天躺着不能动弹鬼使神差的又重新把它翻了出来，没想到却有意外的收获。真正平心静气沉浸其中，才知道这段口诀有多玄奥，才知道自己过去狂妄自大其实错过了多少。
楚靖哲不久前才终于感觉出了口诀中的“气”，试着引导这股气流按照指定路线在经络中行转，最后沉聚丹田。初时只是觉得或许在寒天冷月中能用来强身健体，后来也证实每次行气都能全身发热抵抗寒气，可是修行一段时间后却渐渐发现没那么简单。楚靖哲发现自己的感觉越来越敏锐，变化最大的是眼睛，能清晰的看见很远的东西，更诡异的是，每当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到眼睛专注的看时，便能隐约看见空气中漂浮着的五颜六色的细小微粒。
“青红黄白黑……木、火、土、金、水。不就是五行之力，这些漂浮的微粒一定就是天地间浮散的五行之力。”他能感觉到每一个微粒中都蕴含着某种能量，若是能够把大量的微粒聚拢起来，是不是有可能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以楚靖哲曾经的地位财力，对天下奇人异事也有刻意关注了解，却从没听说过有能直接操控五行之力的人，更没听闻世间曾经流传过这样玄奥的功法。至多听说有人能够借用山形地势摆成五行大阵，或者是装神弄鬼旁门左道的符咒伎俩。这个世界上甚至连懂得术法的人都极少，世间走动的高手大多是修行武术，修习内门功法或外门拳脚。传说大梁供奉的护国国师懂得些通天术法，却也没多少人亲眼见到过。
若不是这次遭逢这样诡异的巨变，楚靖哲都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手段，让一个人保留着心智记忆完全变还到最初婴孩的状态。会不会这个世界还有着另一群人，潜伏在人群中，却掌控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
楚靖哲猜的没错，“混沌开、天地现，阴阳分、五行出”，而他看见的正是天地间纯正的五行之力。这股力量无所不在，他却始终没有办法触碰使用，短短的几句口诀里头不过是行气运功扩展自身的功法，粗一看也和普通的内家吐纳相差无几，全然没有提到该如何吸纳外界的五行之力。
这些日子以来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想楚靖哲不知道试了多少办法，都是徒劳无功、毫无头绪。次次入宝山而空回，渐渐连修习口诀都有些心浮气躁。楚靖哲直觉只要找到这个方法就能扭转现在不堪的局面，但越是着急着要找到出路和答案，就越难窥探门径，越是找不到门径，就越加焦急暴躁。
行气一周天后楚靖哲便草草收了功。
“真让人不省心。”瞄了眼被风吹得啪啪响的窗户，不情不愿的爬上那个小矮凳。
纷乱的雪花中终于出现一个小小的灰影，逆着风一点点的靠近。
小木屋那扇微开的窗子却是随着灰影的靠近，不着痕迹的悄悄关闭如初。
……
过了最开始那段适应期后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在云容眼里这无疑是个奇特的孩子，当然，无论在谁眼中这孩子大概都算得上绝对的怪胎。不算那超乎想象的成长速度，即使是天天待在一起还是能每天看见他显著的变化；还有似乎永远比外表还要生长得更快的心智，总觉得不管变成几岁的模样这孩子都透着一股早熟的味道；到后来从这孩子口中蓦地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最后变成一句句流利的话语已经算不得什么令人诧异的事了。
除了刚能下地走路的那阵子小宝儿比较闹腾，天天找机会往外跑之外，几乎没有让云容操心的地方。这孩子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做得最多的就是一只手撑着下巴怔怔的发呆，有时候也会转过眼来看她一针一线的刺绣。
安静，迷茫，冷淡，疏离……
直到随着小娃娃长到一岁多模样，在被云容拜托来教导发音的赵大嗓两个多时辰“依依呀呀，俺，门，窗，柴火，锅碗瓢盆，爹妈婶子八大姨，米面褥子，草棚瓦……”的荼毒下，终于皱着小眉头简洁的吐出“烦人”两个字。
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才终于带上了几分烟火气。
送走摇头晃脑一副大功臣模样的赵胜，云容终于松了口气，就算再怎么用心有些方面她还是无法照顾得到。不过总算是一步步走过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到小宝儿那副皱着眉头忍无可忍发飙的小模样，云容都忍不住想笑。
楚靖哲放下筷子，别扭的躲开那女人突然盈满笑意的眼睛。嗤，天知道她又走神到哪里去了。浑然不觉自己才是最常走神犯楞的那一个。体会到五行口诀的玄奥难免时不时的沉浸其中，楚靖哲渴望从中获得更大的力量，自然恨不得每时每刻都钻研练习，最近更是常常用眼睛专注的看着空气中浮动的五行微粒，想要寻求它的奥秘和运行轨迹。这在云容的眼中却变成了令人担忧的常常走神，和不同寻常的安静。
自那次把赵胜轰走之后楚靖哲也不再避讳和云容说话，他本就极聪颖，很快就学会了简单的手语，唇语的认辨度更达到九成以上。即使能够进行交流，那个女人却从未冒犯的试探或问询他任何关于隐私的问题，这点让楚靖哲十分满意。原本就没打算在这里久住，这个女人不过是人生中一个短暂的过客，等拿回自己的东西后楚靖哲会重重的酬谢她，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让楚靖哲有些诧异的是，那个叫云容的女人居然识字，而且写得一手称得上清丽漂亮的好字。那天那双带着些薄茧的手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云宝儿”三个筋骨清丽的字，接着指了指走神练功的楚靖哲。无视云容一脸喜欢的模样，楚靖哲皱着眉头将三个字划拉弄花掉，写了个桀骜的“楚”，顿了顿，又在前面加了个“云”。
云楚！
……
一阵大风吹得门板啪啪直响，屋内的安静更显得外头的寒风肆虐，雪花张狂。离开了原先的广厦琼楼、温床暖枕，才知道冬天原来——这么冷。
似乎想起了什么，小手无意识的抓紧了虎头帽一侧垂下的小绒球，斜睨着那女人不紧不慢进食的样子。
明明是一副粗鄙贫寒的模样，那女人吃东西是却不疾不徐，倒像是大家里出来的小姐。每餐只将将做够两个人吃到半饱的分量，每回总等自己吃完那女人才开始小心的把菜吃光，每一粒米都从没浪费过。若是破天荒的碰上楚靖哲胃口不错，剩的东西都够不上让人垫垫肚子，她却反而比往常显得更开心高兴些。
自从那天赵胜透露出梦罗城的消息后，楚靖哲就开始心神不宁。那个在梦罗城一掷千金的荆州富豪，那个号称叫做“楚靖哲”的家伙到底是谁？楚韩在行刺后究竟部署了什么样的阴谋，荆州的局面是不是已经开始失控。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不安越来越强烈，楚靖哲迫切的想要去印证些什么，迫切的想要去到外面的世界。
“……喂”
寂静的氛围终于被打破。
“明天，我和你一起进城去。”楚靖哲转过头去，稚嫩的声音装作漫不经心地命令道。
明天是和长春堂掌柜约好的日子，况且家里头存的冬粮不多，云容必定会进城一趟。之前楚靖哲不能下地走路时她都尽量只在附近往返，更多的是在家刺绣托人去卖。实在要去远的地方，就将楚靖哲寄放在赵大娘家。楚靖哲刚刚能走得利索的那几天，天天闹腾着往外窜，每次都被云容提溜着抓回来，迫不得已紧迫盯人。直到楚靖哲自己开始沉迷钻研五行诀，放缓了逃走的心思，云容才看管得松了些。
从变小至今，楚靖哲竟然都没有到这座该死的石磨山范围之外的地方去过！感觉现在身子渐渐有了些力气，不由又开始谋划起逃跑大计。当然第一步就是找好方位，梦罗城——是一定要去的。
云容看着那个仿佛在无声说着我就是在任性、我就是在不讲理，黄绒绒对着自己的后脑勺。只是稍稍迟疑，就宠溺的揉了揉那个小脑袋，瞬间感觉到那个小身子一如既往的紧绷，好像随时都在抗拒防备。她的手缩了下，又重新轻拍了拍他的头，起身蹲到他对面，微笑着若无其事的双手比划着入城的事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