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翠的树叶一天天变黄、变枯、变干,终于飘落下来,在秋风中旋转狂舞,完成了它生的告别演出时,萧瑟的深秋来临了。
吴哥的案子开庭的那一天,我早早地来到法庭,为的是再见上他一面。当吴哥被法警带上法庭时,吴嫂的两个弟弟冲上前去,大骂着吴哥,要不是法警拦着,他们恨不得把杀死他们姐姐的凶手撕成碎片。
吴哥的脸上堆满了皱纹,看去苍老了十岁,但他精神还不错,表情也很平静。他进来的时候,眼睛向旁听席上扫了一遍,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我敢肯定他没有看到我,因为他的目光没有在我的脸上停留。
开庭了,吴哥背对着我坐在被告席上,回答着法官的提问。当审判员问到他是怎样害死吴嫂的,他平静地回答说,是他亲手将吴嫂推下海中的。接下来,审判员又问,“吴志明,你为什么将你妻子推下水后又下水去救她?”
吴哥回答:“我想做一个假象,迷惑周围的人,认为是我妻子不小心落水,我担心别人怀疑我,才决定跳下水救人。实际上,我下水后并没有真正救她,而是胡乱摸了几下。”
“吴志明,你这个王八蛋,你不得好死,你丧尽天良!”吴嫂的弟弟在座位上大学。
“肃静!请保持法律秩序!”审判长大声说道。
审判继续进行。
“吴志明,据法庭调查,你和你妻子林莉莉结婚六年来感情一直很好,而且你杀害她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请问,你杀害她的动机是什么?”
听到这段问话,我的心里十分紧张,吴哥为什么害吴嫂?这也是我是难猜测的问题。他会怎样回答呢?他不会说是因为他喜欢另一个女人而……
吴哥的回答却令我和全场的人都深感意外。
“因为我从没爱过她,虽然她是我的妻子。当我得知她怀了我的孩子时,我既喜悦又痛苦,喜悦的是我三十一岁终于有了自己的后代,痛苦的是我的孩子竟然不是爱的果实,这就注定他不是甜美的,而是苦涩的。可我不想伤害他的一生一世,我想让他们远离我,到另一个世界去生活。”
吴哥有条不紊地说着,你是在和别人唠家常。
“我当初和林莉莉结婚无非是想摆脱贫困,可后来我才发现,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如果这个女人容貌丑陋,性情暴燥也还好,起码我有借口对她发泄。可她竟是个让人无可挑剔的女人,我尝试着去喜欢她,爱她,不知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失败。我想离开她,可我舍不得放弃我多年的事业,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来结束这一切。”
法**静悄悄的,大家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吴哥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后来,我之所以投案自首,是因为我做案后,整日心惊肉跳,而且我担心万一林莉莉没死,被冲到岸上,让人救了,事情就会暴露。所以才到公安机关自首。”
法庭休息后,到了判决的时刻。我看不见站在被告席上的吴哥表情,但我猜到,吴哥当初做下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刻。
审判长拿起了判决书,我屏住呼吸,祈祷着奇迹出现,让吴哥有活下去的希望。
希望破灭了。
吴哥一审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听到“死刑”两个字,我的头皮都麻了,大脑一片空白。我用手指死死地抠住座位两边的扶手,坚持着让自己继续坐在那里。
“下面请被告人做最后陈述”。审判长的话音再次响起。
“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没什么好说的。”奇怪,吴哥的声音在这个时候竟还是那么平静不带一丝颤抖和不安,“我只想告诉在座的各位,结婚是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千万不要掺杂进任何一点功利的东西,没有爱情的婚姻不只是痛苦的,也是可怕的,致命的,当一切错误都已铸成时,就什么都晚了。”
庭审结束了,吴哥在法**表示他放弃上诉,于是,吴哥做为死刑犯被押送到第二监狱。
一周后,我去监狱探望了他。
看到我来,吴哥并没有感到奇怪,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我不知道谈说些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求他不要放弃上诉,找个好律师保住一条命。
“爱玉!”吴哥皱起眉头低声哦道,“我们今生今世见面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你不要再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来浪费时间了,好不好?”
“吴哥!”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流满了面颊。“我不想让你就这样死去,我害怕,难道你就不怕吗?你一定是在骗自己!”
“是的,爱玉,我也害怕。”吴哥无奈地叹了口气,“人人都怕死,我也不例外。可是,当你觉得活着比死更痛苦,更绝望、列可怕的时候,你该怎样选择呢?那天在公园里我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吧?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决不是偶然,而是一开始就种下了恶果。”
“那你真的就从没爱过嫂子吗?哪怕一点点!”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我才发现,我是爱她的。”吴哥的眼神越过我的头顶,盯住前面的某一地方,直直地,“当我推她落水的一那,我看到她当时的表情,她快速地看了我一眼,那眼里有疑惑、有不解,有怨恨、有不舍、有恐惧……人世间所有的情感在那个眼神里都体现了出来,我的心像被蛇咬了一口,我发现,这个女人已经植根于我的生命中了,如果没有她,我的生命也将会失去一半,于是,我也纵身跳了下去。”吴哥的眼神从远处收回来,落在我的脸上,我当时并不是想救她,因为我知道那种情形根本就不可能救起,我只想一了百了,也在大海中结束自己。呛了几口海水,我的脑中出现了你,我想,我不能就这样死去,我喜欢你一切,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于是,我拼命挣扎、呼救,终于被人发现……
吴哥把胳膊支在桌子上,用手拄着头,似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又接着说,
“现在我全明白了,我一直喜欢你,爱你,但你只是我的一个梦想而已,我不喜欢林莉莉,但她和我的生命是融为一体的,这才是真正的、实实在在的爱,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所以,死,对我来讲,是一种解脱,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一定要好好爱她,全心全意地,来弥补我这些年来对她的不公……”
“吴哥”,我哽咽着打断了他,
“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你能活下来,你可以争取减刑,将来如果你能出狱,就远走他乡,让时间帮助你忘掉这一切。到那时,你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别说傻话了,就算我捡回一条狗命,又能怎样呢?林莉莉的生命也一样宝贵,可却葬送在我的手里,一个杀人犯,即使能在这世上苟活一百年,那他也是背着沉重的十字架让自己的刑延长一百年而已。爱玉,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应该理解我的心情啊!”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劝说,吴哥的求死之心已定,不能挽回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过,我好像看到吴哥的生命正在渐渐地离我远去,走向他的坟墓,走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爱玉,见了这一面之后,你不要再来看我了,好吗?”
“不!”我使劲地喊了一声,连自己也吓了一跳,“我要来,我要抓紧一切机会来看你,我不愿让你这么孤独地呆在这里!”
“别傻了,见了面又怎样,只不过多添些伤感,又流些眼泪罢了。就算你再来,我也不会见你的。”
“不行!我一定要来,我不会听你的!”我觉得些歇斯底里了。
“不听也得听,来不来是你的事,见不见我说了算。”吴哥的语气也很坚决。
我们俩人僵持了好一会儿。
“爱玉,”吴哥又开了口,“都什么时候了,我们还吵架?”
是啊!时间宝贵,我为什么还要和吴哥争呢?
“对不起,吴哥,我……”我有些懊悔自己刚才的举动。
“对了,爱玉,我有一件事求你,憋在心里好久了,能讲吗?”
“快说吧,这种时候还客气什么?”我着急地说。
吴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我和你今生无缘,是注定的事了,但如果有来生,答应我,不要再拒绝我,好不好?”
透过泪眼,吴哥的脸已变得模糊不清了,真的有前生来世吗?如果有,我和闻曦,和吴哥之间到底是在前进发生过什么,还是将在来世有一个结果?今生的我已属于闻曦了,那么来世就给吴哥一个机会吧,到那时,我们不要再相差十岁,也不要再生出这些波折,到来世离我们究竟有多远呢?
我用力地点着头,说不出话来,任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
吴哥请求狱警拿一张纸和一支笔,说是给妹妹写几个字留做纪念,对于死刑犯的合理要求,狱警一般不会拒绝,纸和笔很快就拿来了。
吴哥的硬笔书法写得很漂亮,是市书法家协会的会员,他把纸铺在桌上,笔走龙蛇,用草书飞快地写下了几行字,交给我,就头也不回地走回牢房了。
我拿过这张纸,只见上面写着苏轼的一首词: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飞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旧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后来,我几次去监狱探望吴哥,他都没有见我,我只得含泪而归。
最后一次去看他已是初冬时节了,狱警告诉我,吴哥已被执行死刑,就在我去的前三天。
那天,我带着冻僵的心在雪地上没命地狂奔,直到精疲力竭,趴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相信,我的哭声一定能穿透云窗,传到另一个世界,传到吴哥的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