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千世界,诸多生灵,若不修真炼道,终逃不过无常命数,一旦身死,魂归幽冥。
这幽冥何处?自古传说,十地之下,黄泉鬼域,自是魂魄归处,号曰幽冥阎府,中有十殿阎君,黑白无常,牛头马面,无数恶魂厉鬼,阴森恐怖。
赵公明不觉得恐怖,他只觉得倒胃口。十几个妖媚舞姬轻歌曼舞,粉衣翻飞,露出无尽春光妙相,若是常人遇着,定然沉沦欲海,不可自拔。落在他眼中,只见十几具骷髅搔首弄姿,好不肉麻。红粉皮肉,哪里放在他的眼中?
陪坐的阎罗王被他瞅得不自在,黑胖的脸上带着尴尬的笑容,本是威严可怖的面目变得有些猥琐。赵公明轻抿口茶,笑了笑:“你的口味还是那么特别啊。”
阎罗笑容更见尴尬,打了个哈哈:“真君说笑了……嘿嘿……。”
“罢了罢了。”赵公明挥挥手,肃然道:“说起来咱们也是老相识,老朋友有事找你帮忙,想来你也不会不帮,你说对吧?”
“那可不是。”阎罗敛了笑容:“真君神通广大,小神正愁拎着猪头找不着庙门……”
赵公明偏生这个时候变成了老实人,好似听不出这话中的揶揄味道,打断他的客套,直接开门见山:“我要去蒙界!”
我要去蒙界!
、阎罗耳朵里像被塞进了五个洪钟大鼓,震得思维混乱,眼珠子都快突出来,嘴张得老大,像极了一只癞蛤蟆。
“你要去蒙界?”
本是破锣的嗓门陡然拔高,尖细凄厉阴森恐怖不啻于世上某种不男不女的生物。
“是的。”赵公明淡淡地淡定,眸沉如水,却有层古怪的光彩流转其中,弹了弹指甲:“就是那个圣人之下尸骨无存的罪孽之界。”
阎罗怔住良久,叹口气,望了一眼赵公明,然后端起茶杯。
这是送客走人的意思。
“你不说?”赵公明理也不理,只是口气冷了下去。
“你若不说,我就在冥界大开杀戮,直到你说为止。”
“赵蛮子,你别太过分!”从很远处的往生殿急速飘过一片红影,一股子锋芒剑意仿佛自黄泉九幽,万千恶鬼中杀出一条血路,执着而惨烈。
这红影近得前来,但见此人,五官奇特,面朱发赤,身材魁梧雄奇戴青阳太真之冠,着一身大红道衣,玉带缠腰,腰间一柄奇厚重剑,打扮像极了那位上清通天道祖,只不过相貌差距太大。
“钟丑鬼!我没心情和你在这儿瞎闹,但有一言,说是不说?”
纵然相交千年,知晓这人的脾气比某只打遍天上地下的猴子还要刚烈暴戾,钟魁此时也不由三尸火起,嗔目顿足,准备与这厮做过一场,不料却被阎罗拦下。
“真君不必去那蒙界。”黑脸胖子叹息,脸上不知什么表情,显得极为复杂,似是怜,又似敬。
“蒙界乃宇宙罪恶之源,只有那至冤,至恶,至凶,至煞的魂魄能进入其中。”
赵公明默然良久,想到她只是太舍不得,以至于勉强留下一丝残魂,蒙界那种地方,应该是不会去的。
他松了口气,又仿佛极为失望:“你知不知道神魔之井在哪里?”
此言一出,饶是钟魁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也不由骇然震惊:“你……你是从何处知晓此处?”
赵公明不意他反应如此激烈,心头咯噔一声,语气却平静如初:“你知道?”
“不知道!什么都不要问我!”钟丑鬼脸色更加难看,能把鬼活活吓死,他一闪身,一去千里,再遁千里,短短三息,却换了千种遁法,星光遁法,虚空遁法,太阴遁法,上清金阙清静遁法……看得两人有些发愣。
“秦广兄,你来说。”
阎**笑,笑容如夜枭,不过很快就笑不出来。整个幽冥不知何时染上了一层极浅极淡的红色,血一样的红。
离此地不知多少万里的冥界高山上,于无边光明中,一满脸慈悲,目光悲悯的干瘦和尚扭过头,右手食中二指自蒲团边拈过一片波罗花瓣,嗅了一嗅,想着佛祖拈花示意的莫大智慧,赞叹一番,唇角绽出丝笑意,阴山上无数波罗花宛如被一阵柔风拂过,漾起一层层波浪,令人看了不由心喜,山下诸多夜叉鬼物似乎心有所感,感觉阴山顶上那精纯佛光愈发柔和,心神深处的怨戾气息消散不少,知道山顶那位菩萨又有所悟,纷纷拜伏于地,赞叹合什:“南无大慈大愿地藏王菩萨。”
“佛告虚空藏菩萨。谛听谛听。吾当为汝,分别说之。若未来世,有善男子善女人,见地藏形像,及闻此经,乃至读诵。香华饮食,衣服珍宝,布施供养,赞叹瞻礼。得二十八种利益。”
“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山顶的菩萨颔首,慧目看向远处,隐约见得十殿阎罗似乎被一层极轻的血红笼罩,微微摇了摇头,身旁卧伏的谛听轻轻低吼,浑不在意地睡觉去了。
“堵不如疏,人家要找老婆,我一个和尚说什么闲话??”
这位以愿力闻名于世的大菩萨自嘲笑笑,闭目不语。
“三界九地之外确实有这么一个地方,传闻是开天之前便存在的神魔战场……”
阎罗说完这话沉默下来,目光竟似极了佛菩萨的悲悯。很久之后,赵公明气息越来越淡,甚至趋于虚无:“我知道了。”
语罢,转身离去,背影萧索到触目惊心。
他没有离开冥界,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熙熙攘攘的鬼群,气息越发淡薄,目光敛在一处,步伐越来越轻,直走到一条幽静深邃缓慢奔流的长河边,这河不知何来,也不知何去,岸边大片鲜艳的花朵绽放枯萎,透着股永恒寂灭的味道。
俯下身,双手掬了捧粼粼河水,洒在脸上,眉上沾着几滴水珠儿,沿着脸颊缓缓滚下,似极了泪珠。
“这是忘川。”
身后一素装女子走到河畔,与他并肩而立。这女子五官极美,眉宇间不自觉地带着楚楚哀意,体态妖娆却洗尽铅华,浑无一丝狐媚味道,只是不知为何周身缭绕一股黑气。
“那么这些花便是彼岸花了?”赵公明毫不惊奇这女子的出现,看了她一眼,惊讶道:“你为何炼化了一身妖气?”
那女子眼中流露古怪的笑意:“你不是也正在把真灵中的混沌气息抹去吗?”赵公明怔住,与这女子对视良久,齐齐放声大笑,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世人皆笑我痴,不料这世上还有比我还痴的人。”
那女子素袖大挥,这十里范围的忘川水自河道中猛然跳起,轰然炸开,河水顿作无数甘露自天而降,浇灌花朵。她做完这些,满意拍拍手:“我也未料到这世间男子竟有你这般异数。”
赵公明淡笑:“他如果知道你为他做的一切,想必不会高兴。”
“那如果青女知道你为了她颓废这么多年,想必也高兴不起来。”
“是啊。”赵公明喃喃自语:“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抬起头,似在看冥界外的天空,气息仿佛又抽离一丝,整个人与这世界顿时显得格格不入。心头电光火石般掠过一幅幅画面。
溪边竹楼,佳人舞剑,当时的他与魔神刑天大战九年,自九天灵霄打到北俱泸洲深处,天翻地覆,无数生灵涂炭,最后险险胜出,正准备回峨眉疗伤,却在那溪边遇到青女,
那个让他心痛万年的女子,那个死于天人五衰的女子,那个为他育有一女的女子。
曾记否……曾记否……
或许他不应该遇到她,不遇到她或许不会怅悔万年,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或许她也不应该遇到他,没有当年的相遇,就不会有天人五衰,不会有碧游宫求医,不会有通天教主的黯然,更不会有那个如今生活在西昆仑的秋雪。
三十年来寻剑客,
几回落叶又抽枝。
自从一见桃花后,
直到如今更不疑。
一时间,无尽虚空中,宇宙最深处,云气缓缓流动,演绎出天道大势,他仿佛看到那宇宙最根本的因果法则,不由痴了。
“时候快到了。”女子同样望天,目光于死寂中绽放惊人光彩,光彩中凄艳,决绝,桀骜,还有那延续千多年的皇朝怨气,忘川水流更加轻柔,彼岸花停止枯荣变化,天地一时沉默,以沉默表示对这位大神通的畏惧与臣服。
“是的,苏妲己,我该走了。”
“你先去,我再来。”
“我先死,你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