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有云:上下同欲者胜。方今寡人以国相托,望老将军速灭荆蛮,寡人当与将军同享富贵。”
“唉,”听完使者宣读的旨意,王翦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秦王还是太急了啊。”
他拉着自己的孙子,慢慢走出军帐,仰望星空,“楚国国运已堕啊……”
“那,父亲为何不下令攻打楚国呢?”旁边的一个将军小心得问了一句。
“我手中六十万大军,在常人看来,对付楚国二十万军队可以说是胜券在握,但这仅仅是兵力优势,而不是必胜——秦国二十万大军新败,而楚军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有着必死的决心和高昂的士气,况且主将项燕深谙韬略……”
“父亲也是百战百胜的当世名将啊。”
“为将者,不可贪功;为小国将者,与国家休戚与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此兵圣也,孙武可当之;然为大国将者,古之兵圣,总能以十倍兵力打击敌人,非全胜而不战,故都无胜名在外。今岁我三倍于项燕兵力,然难保全胜啊……”
“那父亲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王翦没有回答,反而对着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孩说,“离儿,孙子曰:‘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记得了没?”王翦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远处山上点点的火光,而小孩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报——项将军,王翦又向秦王催要封地了。”军士进帐。
两列站立的将军都窃窃私语起来了。
“将军,已经六次了,”帐下一个将军站了出来,“看来,前面李信败于我军,秦人已丧胆,王翦此来,不过是拥兵自重而已。”
“是啊,将军已经有前者大破李信的经典战例,秦人听闻将军大名哪个不是望风而逃?将军连追三天三夜,到达李信壁垒后,没有休整的士兵依然能够大破秦军,这是何等的气概。”
“王翦深谙为将之道,应该不会不尽一个将军的职责的。”项燕不知道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但比起前几次,他这次多用了一个应该。
“将军,已经入夏了……”旁边一个将军提醒了他一下。
项燕沉吟了一下,这是他自己的失误,或者更确切的说是失算。当他知道老将王翦带兵攻楚的时候,深谙地理的他率先把兵力集结完毕,一座高山前的平原,以期作为秦楚决战的阵地,左边是树林,右边是河流——背山傍泽,本就是兵书上最好的屯兵之地——在兵力远不足对手的情况下,这是一个良好的决战场地,对方的兵力不能全部施展开,只要防止敌人从树林偷袭,他将没有被包抄的忧虑,并且,身后的高山,一则可以完全掌握敌人的动向,而且作战时一旦对方兵力优势体现后,自己部队被压上山的话,也能拥有最后一搏的地势——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六十万大军,居然就在他选择的阵地前面停了下来,一夜之间,车栅连环,构成了坚固的壁垒。攻击者摆出一副防守的架势,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更没想到的是,居然一守就是大半年了。
他每天都派间谍去打探,甚至自己也去,但到的完完全全是一副安静祥和的表现,士兵们在河里洗澡,在河滩扔石头,比跳远,完全没有要作战的架势,甚至王翦对于他去下战书的使者,也始终好言相慰,王翦甚至还派使者邀请他去对弈——但项燕始终相信,王翦此来,绝不是拥兵自重那么简单,甚至,他志在灭楚,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相信开始慢慢淡化了……为了防止火攻,项燕把山上本来就少的树木砍了个精光,但现在,居然守到入夏了。
“将军,现在楚国国力日衰,朝中昏暗,将军在此久守不战,恐朝内已是诽谤成风,莫如就此撤兵,另谋战地,若王翦不追,则班师回朝。”
项燕沉默着。
“将军——”两排将军全部站了出来。
还是沉默,沉默得有点可怕。
“将军——”两排人都跪了下来。
“那——”他微微开口,“明天全军戒备,下午前军一营,张大旗后退,并在山后埋伏,若王翦不来追,当晚全部撤走。”
“是!”
入夜,一名负责占卜的小校还在惴惴不安的看着天象,项燕身为将军,从来不迷信占卜,今天他破天荒的让这名小校占卜了一次,结果,大凶。内心原本弥漫的不安,更加浓重了。但命令已下,各军营也早已准备,难道仅仅因为自己的不安,再去推翻军师会议上已经达成的共识?何况,即便撤销命令,依然是对峙的状态,没有根本性的改变,战局依然会焦灼,而确实,楚国的国力,也在这样的对峙中,将渐渐消耗殆尽。
“那些人训练得怎么样了?”王翦问。
“报告将军,刀法纯熟,身强力壮。”
“好,”传令三军戒备。
“报——项燕大军移动。”
“将军,出战吧。”帐下的将军都很积极。
“不,”王翦眯起的眼睛里,闪烁着强烈的光芒,“决战会在今夜……”
王翦一改传统作战时,士兵使用的长枪硬弩,让所有的敢死队的士兵,利用的是短刀,短刀在阵地战中面对长兵器会吃尽苦头,但是在突袭的白刃战里,或许会发挥其重要的作用。他知道项燕会有所准备,但准备的,也只是应对正规的追击。因此,他必须做出选择,甚至可能牺牲这部分冲在最前面的士兵。
楚军元帅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但秦军元帅知道楚军元帅会做这样的判断,所以他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现在,天天激励着楚军在准备决战,却不期决战仓促来临——楚军整齐的撤退,脑海里一半在防着王翦的攻击,另一半,已经是如箭的归心了。马蹄声,号角声,喊杀声突然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项燕组织军队防御,而王翦选择了用最强壮的士兵带着短兵直接突击——绷紧了大半年的楚军,在弦刚刚松下来的时候,再也紧不起来了,促不及防,一触即溃。
项燕看了看身边围着的那些将军,项燕摇了摇头,果然众人之诺诺,不如一人之谔谔,他的军队,在黑夜中,被冲的七零八落,没有士气的士兵,四散逃走,将军们也控制不住——原本,他们应该是士气高昂的一方啊——他手下的那些将军虽然和近卫队还在他的身边,但看着他们惶恐的眼神,项燕叹了一口气:“你们走吧……”眼睛已经模糊了,不知道是血水还是汗水,抑或是其他的什么。
失去最后一道防线的楚国被秦国的军队长驱直入。
半年后。
蕲南。
王翦的部将们所向披靡,楚地望风归降,但主帅这一路并没有顺风顺水,只因为一个人的存在,他不断组织着力量悬殊的抵抗。人到暮年的王翦也已经参透了人生,对项燕的这种行为,反而生存了敬意,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也就剩下这样一个人能作为他的对手了。王翦甚至希望他和项燕只是棋逢对手的黑白对决,他宁可用自己的妙手把对手逼向险地,而不是这样实力悬殊的屠杀,可现实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王翦坐着车子,让包围圈散开了一点,走到了他对手的前面——浑身上下都是鲜血,已经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血流满面,一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双手依然紧紧攥着宝剑。
“项将军可否屈尊与老夫共弈一盘么?”对于项燕的忠心,王翦是心知肚明的,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还是让他问出了这样一句只会遭来反驳的话语。
“世事如棋,人如棋子,燕亦如是,战死沙场,将之本分,只可惜,楚国的大地上,流的不是你们秦国人的血!”
“那……既如此,项将军还有何话要说。”
一字一顿,“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剑横,鲜血从颈喷薄而出……
余音缭绕……
秦王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秦灭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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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谈到古今名将,我想大部分人会想起那些以弱胜强的经典战例,并推崇那些将领。本人另有看法,所谓名将,首先必须要指挥的是十万人以上的大规模兵团,因为只有兵团作战才能真正体现一个元帅指挥的艺术;其次,一个将军,尤其是君主作为将军,一定要治国,然后用兵,兵出必胜,故曰:“百胜之将,无盛名在外。”以弱胜强一般都是迫不得已,或者形式使然,当然也更容易检验一个将军的成色;如本作会出现的项羽、韩信;最后,一个名将一定要有政治头脑,近如白起韩信不得善终,战场上功高盖国而有秦始皇为主,终得善终者,遍观史书,同王翦者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