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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杀集

孙驿丞只在开门那一瞬看到麦黑子圆睁的双眼时惊叫了一声,然而这已够了,驿站里的仅剩的两个人都已被惊醒,跟着走了出来,就看到锦衣卫的麦大人倒在门外,已然气绝,身畔有五支三寸来长的小箭散落在地上,碧油油的,在惨白的月下耀着诡异的光,脚头地下又钉着一把渗蓝的飞刀,墨色的几缕流苏兀自在风中摇晃。

“孙驿官儿,这就交给你,咱家安歇去了。”被惊醒的是个半老的宦官,微驼了背,披了件灰白衫子便扶了个小太监出来,若不是那股子阴声阳气,倒也不大看得出是个太监。他只往门外瞅了一眼便兴味索然地缩回头去,倒是那个小太监,一眼看见门外死人,吓得白了脸。

“是。姬大人慢走。”孙驿丞恭恭敬敬答应一声,躬着腰送那太监进去,听着上了楼,掩了门,方直起腰走出驿站,只是此刻他脸上的惊恐与卑微都不见了,连那条跛腿似乎也利索了些。他慢慢走到尸首旁,弯下腰拔起那柄小飞刀细细地看,又鄙夷地踢了踢尸首,尸首翻了个身,扭曲的面容在月下越发可怖了。

孙驿丞刚要动手,却见一个袖箭筒儿滚在地下,筒儿已空了,机关都已变形,孙驿丞自鼻中轻轻哼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尸首拖了进去。

驿站的门又关上了,一条细细的黑影儿神不知鬼不觉地飞上房去,摸到一扇窗前,轻轻敲了几下,那窗无声无息地开了。黑影儿悄悄爬入,窗便关严。

“大人,此即是江湖闻名的‘三百逍遥箭’。”黑影儿抬起头来,果然是个年轻女子。她将一支碧绿的小箭用布托起,递到那公公面前。

“要了麦千户性命的,便是这小东西?”姬公公将箭连布接在手里,凑在烛下细细端详。

“回大人的话,三百逍遥箭,旧名三步逍遥。箭枝并无特异,值钱的是箭镞上淬的剧毒,端的见血封喉。”黑衣女子应道,“昨日卑职与麦千户寻得个下处落脚,今儿暗地查访下来,那招财店颇多古怪,故此麦千户明察,卑职暗访。听说近几日江东县来了许多江湖人物。招财店内的那个胡人和掌柜伙计都是新面孔,听说是前些日子新盘下的酒店。门口那老头儿也是才到,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卖画只怕要饿死。招财店里白天有个耍刀的汉子并他的一起弟兄,也不知是卖刀还是卖艺的,一伙人一坐一天,还有个书生和一个私塾教师天天来喝茶斗嘴,天傍黑时又来了一伙杂耍的。据卑职观察,这些人身上都有功夫。天过午时麦千户才回来,说那店里有杀气,我们商量妥了,连夜探访,用无声焰火为号互相求援。半夜时分出现的焰火,卑职便赶来援手,在驿馆门口只见到麦千户正在抵挡暗器。麦千户暗器名家出身,于这上头比卑职自是高明,然而那放暗器的似乎知道麦千户的身法路数,麦千户很是狼狈。于是卑职暗地里放暗青子助麦千户解围,可惜卑职出手慢了,麦千户到底中箭,杀手也便逃走。卑职一路追去,黑地里只觉那人身材瘦小,仿佛曾见过似的,卑职给了他一下暗青子,不知是否中的,可惜还是追丢了。”

“四刀折三,看来是奔着咱们来的了?咱家这次来,还真是亲临险境啊。”姬公公放下袖箭,微微冷笑。

“回大人的话,卑职以为,是争夺聚宝盆的人诛锄异己。只是朝廷派下大人,却是极隐密的,便是先前萧千户水千户连麦千户行踪,也极少有人知道,贼子为何事先有所准备,卑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

“哦,如此说来,近几日也有别家人要倒霉了?”姬公公眼皮儿也不抬,慢慢地道,对那后一句话却是置若罔闻。

“回大人的话,卑职也是这样想的。卑职还有一事想要向大人禀报。”

“讲。”

“卑职想,我们几人的行踪,定然有人走了风。”黑衣女子极慢地说,仿佛每一字都经了千思万想,“卑职去端掉的店子看过,并无血迹,除去厨房门楣上那刀痕,便再无打斗痕迹。那刀痕极似绣春刀留下,凭萧千户的武艺,卑职怀疑萧千户是被人暗算活捉,拷问出了我们的联络暗号之后杀掉的。”

“呵呵呵呵……或者萧雨客本身就是卧底,是不是?”阴郁的声音,似乎只把话说了一半。

“大人英明。只是这聚宝盆不过是百年前的传说而已,引不来这么多江湖人物,卑职斗胆望大人明示。”

“咱家知道你忠心,很好。”姬公公终于抬了眼皮,“先前咱家恍惚听见顶上有动静,你可留意。”

“卑职惶恐。卑职领命。”黑衣女子拜了一拜,转身出门,望一眼房顶,心内只是纳闷道:“若论夜行功夫,此地还有高过我宁寒蝶的么?若是有人,我竟未发觉?卖画那个老头儿不是这路人物,小姑娘功力尚浅;那个老儒并那书生只怕也不比我高明,耍刀那个更不值一提;店里那几个多是外家功夫,余者除去书生便是莽汉,倒是那女掌柜有些可疑,只是此刻哪里查去?”想着,自己回房。

麦千户之死,一早便惊动了县衙,火大人一大早的便率了衙役人众赶到驿馆——锦衣卫的老爷死到门前,惊天的事啊!若是没个交待,只怕前程事小,掉脑袋事大!

孙驿丞拖着条跛腿早迎出来,愁眉不展的,一脑门子官司,将火大人引了进内,验过尸,却又将大人拽在一旁,悄声道:“大人,姬公公请见。”火燚忙道:“是。”又引上楼去。众人不知缘故,只得在楼下候着。

“火大人求见,劳烦公公通报一声。”上到楼上,只见那小太监在门外立着,孙驿丞忙上前陪笑。小太监转身进内,不一时出来相请,火燚举步进内,秋焰炀本欲不进,被秋落锋瞅了一眼,只得随入。

“下官参见大人。”火燚上前行礼。

“火大人免礼罢。请坐。”半晌,姬公公方懒懒地答,一面接了小太监送上的茶,懒洋洋地扫了一眼两个少年,“这二位公子一向少会呀?”

火燚忙笑道:“是下官的两个远房侄儿,因会试不中,心中郁郁,往下官这里散心来。”又唤两个孩子“快来见过姬公公。”两人依言上前行礼。

姬公公听了,眯了眼将两个孩子仔细打量半晌,慢慢地道:“这也无妨。来年赴试,与咱家带个信儿罢。”火燚忙陪笑道:“谢公公栽培。”两个孩子也拜谢了。

姬公公摆了摆手令免礼,向火燚道:“咱家叫你来有话说。”秋焰炀忙一拉秋落锋道:“哥哥,老爷这里公事呢,咱们走罢。”火燚忙道:“正是,你哥儿两个出去看杂耍罢,莫走远了,叫人跟着。”秋落锋转身往外走着,一面回头笑道:“侄儿们也不是三岁娃娃了。你老且公干罢。”秋焰炀早已出去。

来到街上,秋落锋向秋焰炀笑道:“你自己要跟来看,这会儿又甩脸色。”秋焰炀愤愤地白了他一眼,也无话。秋落锋又笑道:“我们去哪里呢?要不,还是出城走走去罢。”

秋焰炀没好气,道:“脚疼。”

秋落锋笑道:“等着,有驴儿给你骑。”说了话往边上巷子便走,秋焰炀纳闷儿,忙跟过去看究竟,谁知那巷子口上果然拴了头小驴儿,忙问:“哪里来的?”秋落锋笑道:“才买的。方才有人卖驴,极便宜,我问他,说是半道儿上拣来的。”说了又笑,道:“我这也算是归结你昨儿那段公案,若非如此,将来倘有人听见这段故事,不免要问:那头驴儿哪里去了?是丢了,还是杀了?是给人顺手拾了去,或是野地里喂了虎?那便也成了悬案了,只是上哪里再去找位官爷来判断这等悬案呢?”尚未说完,秋焰炀已“扑”的笑出声来,也不恼了,道:“这话且记下,待我回去学给爹爹听,看他不大板子打你。你那涉案的驴儿我可不敢要,你牵了县衙去入官罢,我等着你。”秋落锋笑道:“既这么说,咱们也不出去了,就回县衙,我陪你打谱去。”说着牵了驴儿便往县衙走。

门上两个衙役见是他二人回来,忙开了门,两人交割了驴儿,回到寓所,果然摆下一盘棋来。

花影绰绰,茶香袅袅,两个人拈了棋子,你来我往的走到中盘,忽听前面一阵响雷也似的鼓声,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错愕,不约而同地推枰起身,忙忙的奔大堂而来。

此时火大人已升了堂,击鼓人正在堂下跪着,秋落锋趁人不理论,悄悄溜到师爷身旁,静等着听。秋焰炀因换了女装,不便出来,便隐在门内望堂下一张,只见一个年轻的儒生,并一个长随。那儒生眉目清秀,形容俊朗,虽说面带悲容,倒不掩神采飘逸,纵是通身缟素,却也有凡体仙风。秋焰炀看罢,心内暗道:“这两日往来奔忙,也不曾留意,莫非此地又死了人?这人守着孝,却又跑到公堂上来,莫非有争田产之事?或是另有缘故?”一面想着,一面又看那长随,虽生得粗笨,却是个忠厚的样貌,倒是个老实人。耳中便听大人问道:“堂下所跪何人?何事击鼓?”

儒生道:“回大人,学生刘冠章,是本地人氏。学生性喜山水,累月在外游玩,前日接家中口信,学生的叔父忽然病重,故此学生匆匆赶回,不想到了家,学生的叔父已故去了。禀大人,学生的叔父死得不明,求大人明察。”说着,又叩下头去。

火大人见话内有因,便道:“你告到本县堂上,可有状纸?”

刘冠章道:“回大人,状纸在此。”自袖内取出呈上,衙役接了,呈在老爷面前。

火大人一一看了,道:“这状纸何人所写?”

刘冠章道:“回大人,状纸系学生自写。”

火大人道:“如今叫你当堂写来,想是能的?”

刘冠章道:“大人请赐笔墨。”师爷见说,当下亲自取了纸笔,只见他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师爷暗暗点头,取来呈与大人。

火大人接来看过,微微点头,道:“何人送信与你?”

刘冠章道:“是我家的老家人,乃是学生的长随,名唤关丈柳。”那长随便叩下头去,道:“老爷,是小人送的信。”

火大人便道:“关丈柳。”

长随道:“有。”

大人问道:“你家主人是何时得病?你又是何时送的信?你二人何时到家?”

长随道:“回老爷话,我家主人一向硬朗,不曾得病。”

大人将惊堂木一拍,道:“咄!这便胡说!你家主人既是不曾得病,你又如何送信说他病重?”

长随道:“回老爷话,这里有个缘故。小人原不是跟这里主人的,这里主人与小人家主人原是两兄弟,因这里主人多年无嗣,两下商议欲将我家小主人过继来,此事虽未议定,却也是准能成的,且我家小主人又待春闱,便在此处住着,连日来只在左近游玩。我家小主人自幼是小人侍候着,故此小人也跟了来。那日我家小主人遇见同场的朋友讲究文字,命小人取稿子来,小人回到家中,却见这里主人卧床不起。主人命小人速速请小主人回来,待小主人赶回,小人这里主人已咽气了。禀老爷,小人这里主人有一身好本事,身子又一向硬朗,如何三两日间突然病重至此呢?还求老爷明察。”

火大人听了,只觉此事大有蹊跷,正自犹疑,忽见师爷暗打眼色,便道:“你二人且回去,待本县择日另审。”二人叩了头,退去。

这边退了堂,火燚携了两张状纸仍至书房,李程与秋落锋便都跟了进来,三人只在那里看,李程不待火燚问,便笑道:“这可真成了无头案,这人自然不是病死的了。这个死了的刘待礼,原本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打得一手好拳,又有一把金背砍山刀闯下名号,人皆称他刘大刀,在本地也算大户,为人倒很仗义,想是没什么冤家对头。只是他子息不旺,先娶了一房,那年难产死了,后填的这一房,虽先后生了二子,却一个也没存下,好容易去年有望了,偏生是个女孩儿,他娘子又落下病来,他也灰了心,便要将他令兄这位幼子过继来,为的是守他这分家业,谁知先遭此横祸。”

秋落锋道:“如此说来,若不是仇,竟是有人谋他的家业了?”

李程道:“这也难说。只是他原是江湖上的,若论起绿林中的手段,也就算高明的,又有谁谋他呢?”

秋落锋道:“既如此,大人何不先去见见尸首?”

火燚道:“我何尝不想去,只是这边——”说着往驿馆方向瞅了一眼道,“还死着个千户呢。这个主儿更是麻烦,我也是分身乏术。”

秋落锋笑道:“大人就应付那个死千户罢,这边让我们去查,如何?”

火燚立起身作个揖笑道:“果真如此,我先谢过世兄了。”

秋落锋忙躲过一边,笑道:“我也不是全为你,我只觉得这事情不见得与你相干,只怕与我们相干呢。”

火燚便道:“待我安排。”

秋落锋道:“我去叫那一位。”说着出来,果然到他姐姐房里来找,只见秋焰炀已换好衣裳,装扮停当,便约了出去,仍旧来寻火燚,火燚便叫捕头,带了仵作,同他二人往刘家去。

刘家离得不远,一行人沿街慢慢走去,只见当铺那扇黑漆大门依旧紧闭着,也挂了白幡。秋落锋恍然明白,怪道前日来时见那当铺未开门,原来是他家中有事故。一面想着,一面早走过去了,耳中又听见有人嚷嚷道:“……昨儿晌午才来了单子,说要到个千户叫我侍候着,夜间这个千户竟死到我门前了,我他娘的怎这般倒霉……”秋落锋微微一怔,旋即知道是昨夜的那桩事了,不由得瞥了秋焰炀一眼。秋焰炀明知他怪自己昨夜不出手相救,假装没看见,快走几步,赶上前去,同仵作只说闲话,一面又往声音来处溜了一眼,却是那驿丞正在招财店内吃酒抱怨。

一时到了刘家,仵作前去相验,填了尸格,秋落锋先接到手上看了,递与张六观道:“辛苦捕爷,你二位先请回,上复大人,我这里还有些小小耽搁。”那二人也不敢多问,告退去了。

见众人皆退,秋落锋方问刘冠章道:“刘公子,依你看来,令叔之事定有缘故了?”

刘冠章道:“正是。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秋落锋道:“在下秋落锋。”略一迟疑,看了秋焰炀一眼,秋焰炀道:“小生南宫瑾。”

刘冠章重新行礼道:“秋公子,南宫公子。请二位随我往书房稍坐,容我细说。”二人还礼,随他入内。

侍儿上了茶,三人重新坐定,刘冠章令从人退去,方道:“不敢瞒二位,小生自幼承先叔父传授,也有些功夫。自接了家叔口信,说一时病重,命我回来支应门庭,我心内便只疑惑,我出门时他还好好的,平白无故,几日间哪里就病重了?家叔当年行走江湖时,也曾小小结下几个冤家,只是家叔封刀之前已经恩怨两清,若说事隔多年忽然又来寻仇,一来没这道理,二来,不是小生夸口,但凭那些人,便是小生也料理了,岂能伤着家叔?小生细细寻思,此地倒并无异样,只除了前些日子这里一家酒楼忽然搬了,来了几个人将那店盘下,小生也曾留意,那几个人都有功夫,只是他们似乎并非冲了家叔来的。再就是那个一向在京里的孟浩然忽然回来了,还帮着一个老头子——听说是他先生——开了个学堂,他二人也是有功夫的。小生恍惚听见说,那个武林中的祸患又出来了,便在江东一带,再想想连日来果然来过许多江湖上的人物,小生自忖,难道家叔也卷进这场风波了么?小生也曾悄悄查看,家叔原来与人动过手着过伤了,竟是死在这伤上。”

秋焰炀忙道:“什么伤?”

刘冠章道:“身上并无皮肉伤损,然而听婶娘说,昨儿吐了半日紫血,据我想来,这是使力过度伤了脏腑,难道是与人拼掌?只是这几日江东县来来往往这些人,又有谁能与他拼掌呢?”

秋落锋听了,瞅了秋焰炀一眼,秋焰炀也会意,道:“倘若果真是为那个祸患,你怎么又告到公堂上去。便是查实了,也只落个与人斗殴致死,官家也不见得过问。”

刘冠章自忖道:“这倒是我莽撞了。”便道:“似此如何?”

秋焰炀道:“你家叔父大人就没留下话来么?”

刘冠章道:“有。他叫我将此地产业折变了,带婶娘与妹妹回原籍去。现下我父亲仍在原籍,婶娘与妹妹到了那里也不失养赡。”

秋焰炀道:“既有此话,我有主意了。你不如就将状子撤了,作个扶灵返乡,依令叔嘱咐,将孤儿寡母送回原籍去,再来访查。还有一句话我索性说明了,我们可不是这里大人一路的,我们来这里也是为那个祸患,你若是信我,令叔这桩事便在我兄弟二人身上。”

刘冠章闻言重又行礼,道:“不敢言谢,倘有用我之处,但凭吩咐。”

秋焰炀道:“好说。令叔之事,还请节哀。”于是起身告辞。刘冠章告罪道“重孝在身,不便远送”,只令家人送了出来。

离了刘家,姐弟两人慢慢沿街走着,秋落锋道:“你要怎样?”秋焰炀抬头望了望天道:“这里你查着罢,我出城一趟,迟则明早、早则今夜,我仍回来。既然那位刘公子也提了招财店,你得空时再悄悄访他一访也罢了,只是要提防商子逸。”

“商子逸?”秋落锋的口气带了些调侃的味道,古怪地一笑。

“商家大少。商子逸。商云。商账房——难道你不怕他还有别的身份么?”秋焰炀此刻似乎没有说笑的心思,冷笑了一声,手轻轻握了一握,又比了一支袖箭的长短,道,“你若有本事在那家店里翻出这个,我也不奇怪。”

秋落锋闻言笑道:“这个是翻不出来了。若是我,此时这个也不带在身上了。我只奇怪为何会赏我一箭呢?只发一箭,想必是不知有你,既是不知有你,自然也未听见我们说话了。难道这叫个‘打草惊蛇’么?或是示警?”

“那也未必。暗中说话,须防隔墙有耳,只怕你我的行踪,已有人看出了。”秋焰炀微微冷笑,又道,“打草惊蛇么,嘿嘿,三百两一支的逍遥箭——这一出手便是三百两,真好大方!本欲罢手,这回倒激上我的脾气来了。”一面说着,已至城门下,两人拱了拱手,秋焰炀便出了城门。

秋落锋回转身先往招财店走,此时早已过午,店内只有些闲人,老板娘倚了窗,坐在桌上,一双小脚儿只在凳上点得那凳哆哆乱晃,对面那桌,仍是那老儒——依旧是那身洗得浆白的儒衫,下露着那双不知打哪儿淘换来的开了绑辨不出颜色的布鞋,越发显得浑身酸气,大约因脸上没了那对黑糊糊的眼镜片子,面色倒比先前的苍白好些,只是仍然咳嗽不止。打横相陪的依旧是那个书生孟浩然,只是桌上没了破扇,手上倒有把新扇。孟浩然乜斜了醉眼只往老板娘一双纤足上瞅,恨不能把那双足瞅进自家眼睛里,气得老儒拿戒尺敲打着桌子,不住口地道:“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倘还在我学堂里时,打你个生活不能自理!”一语未了又是一阵急咳。

秋落锋忍不住笑了一声,连忙也一阵咳嗽掩饰过去,商云早已迎面一躬身,笑道:“公子爷请。”只这一躬,秋落锋便觉一股寒气拂面,不由得暗暗心惊,忖道:“好内力!我还小瞧了他!”待要运气相抵,那寒气却又没了,商云已直起身来,又领到昨儿那桌上,照旧叫了酒菜。

商云回到柜上,只是狐疑。他昨夜听见信儿,说他行藏露了,自忖这些日子来来往往多少人,连本处住户,底细多是清楚的,除了那个不修边幅的李老儒和那个隐退已久的刘大刀,余者皆不足虑,可巧刘大刀又死了——“真是冥冥中自有天助。惟有才到的那两个书生是生人,昨儿那盘鱼未试出究竟,今日一招也未逼退他,若两不相干也还罢了,若是对头,那可算得强敌,只是到底不知来路。眼下我身负重任,倘若竟功亏于此,这趟岂非白受累来了?何况那两个书生分明是一路的,如今只试出一个,另一个深浅如何,仍是不知,若要以一敌二,能不能全身而退亦不可知,当今之计,倒是速速动手,早日抽身,方为上策。”一面想着,一面悄悄看那李老儒,不禁暗暗纳闷道:“这老货近几日气色有异,仿佛着伤,难道又有变故?果真如此,倒又去我心中一患。”正自盘算,忽听客人呼唤,连忙堆下笑容起身上前。

秋落锋冷眼看着,那殷勤,那应对,果然是全无破绽。

全无破绽么?

一时失神,蓦然滑了手,秋落锋手中那把酒壶直直地往地下跌落。商云正好走过,随手抄起,却在指尖触及壶身那一瞬猛然省悟,自己暗骂“千般小心,怎还是着了道儿”,再要放手,酒壶已被人接过,抬眼只见秋落锋微微笑道:“多谢了。”商云不语。

秋落锋再瞅他一眼,掏了个小银锞子放在桌上,起身出店。

今日这店里人少,非但客人少,连跑堂的都不见了,那个烤肉的胡人也不见,就连容掌柜的也失了昨日的殷勤,于是今儿店里就剩下那个账房里外忙活。秋落锋走出十几步去,又回头瞅一眼,那账房却也正盯着他呢。秋落锋摇了摇头,慢慢向县衙走去。横竖已经被识破了,再要装模作样也大可不必,商家这位少爷,虽说年纪不大,功力却着实深厚,若是对头,便是强敌了。

再说秋焰炀出了城门,才走了不远,忽见有人从后赶来,到了跟前两手一拱,道:“南宫公子,请留步。”

秋焰炀怔了一下,细细认了认,方笑道:“这一身我可未敢认。刘公子何事?”

刘冠章道:“扶灵返乡,并送寡婶弱妹之事,我皆已安排妥当,如今空下这条身子,总要为叔父讨个公道,方不枉为人子侄。”

秋焰炀微微皱了下眉,笑道:“也好。”思忖片刻,道:“我这里正缺人手,刘公子若是不怕辛苦,倒可替我查几个人。”

刘冠章道:“但凭吩咐。”

秋焰炀道:“随我来。”仍旧入城,回到下处,提笔铺纸,匆匆写下几行字递与刘冠章道:“这几个人,你去替我查清底细。”又另书一纸,密密封了,道:“这个替我送到清凉寺秋大人处,记着,等了回话再来。”

刘冠章收了,道:“我去了。”

秋焰炀又叫住他,道:“你这回不是游山玩水,也不要惊动旁人,你也不必回去了,就出城去。这一去先往十里店,那里有我寄下的一匹马儿,借你代步罢。回来时也不必带进城来,适才我见外边也有农家,你给我找个妥当的人家将马儿安顿了。府上这一起身,总要闹到全县皆知,你自己行事倒是隐秘些好。”

刘冠章一一答应,又道:“这也无妨,我叫人扮成我的模样走了,我才出来的。”

秋焰炀道:“小心为上。”刘冠章应了,方去。

看看日头尚高,秋焰炀起身掩了门,心道:“趁此机会养养神,只怕夜里又不得好睡。”自己想着,放了帐子,倒头便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梦里忽听门窗乱响,焰炀惊醒,果然听见有人在外打门,笑道:“懒猫起来!支使我去查,自己好睡。你不是要出城么?怎么倒在这里?”

秋焰炀听见是落锋声音,便笑道:“这可难说,我有跑腿的。你等着,让我起来。”说着话揽衣起身,先点了灯,又去将门开了条缝儿,转身来梳头。

秋落锋侧身进来,随手掩门,笑道:“和商云交了手。”

秋焰炀吃了一惊,道:“叫你小心,你倒惊动他,如此冒失!胜负如何?”

秋落锋道:“我不输,他也不赢。幸喜无人察觉。只是如此一来他是认得我了,那个店我也不便再去——连你也不必再去了。”

秋焰炀道:“怎么?”

秋落锋道:“那个掌柜的,腿上功夫厉害,轻功只怕不输你,不知手上功夫如何,武林中女子多是轻功暗器见长,真正内力深厚倒不多见,防备暗器也就是了。跑堂的今儿不在,听掌柜的说是小有贵恙,昨儿我倒留意,看那双手也是会家,手法上看来,依稀有几分三步逍遥的影子,先前赏我一袖箭的,或许便是他,只是放着我这么大个鹄子都射不着,可见也没得着几分真功夫。那个吴谋今儿也不知哪里去了,他是一身外家功夫,便算他是对头也好对付。后厨里的陈胖子倒是个老实人,不必管他了。如今只说那个跑堂的。他自己说叫小幺儿,这个自然不是真名字了,昨儿我看见他那手法便纳闷,只是不敢胡乱猜疑,今儿可叫我得着实据了。”说着将背在身后那只手伸来,一张手,赫然又是一支碧油油的小箭,与先前那支毫无二致。

“何处得来?”秋焰炀又是一惊,伸手去拈箭杆儿。

“拣来的。”秋落锋道,“这可是万想不到的事了,我从招财店出来,往店后那条街绕,却在墙角根儿上看见这个,半截在泥里,半截隐在树叶子底下。先前你说那会儿你数出七支来,如何这里又有一支?倘若那七支都是那个人的,这支想必是麦黑子的了?”

“三步逍遥除去所淬毒药稀罕,便是那个箭筒儿与众不同了,如今多用的是梅花袖箭,他那个却是七星袖箭,做的又古怪,又不能再装,连箭带筒便是一套,竟是指着这个赚银子呢。”秋焰炀笑着将那支小箭也收了,“八支箭,自然不是一个人的,想是未收拾干净,倒便宜了我,三百两呢——什么时候了?”

“起更了。”

“都这时候了!”秋焰炀道,“哎,我都饿了,怎么好?”

“去找火兄。要不然就去看杂耍的晚场,那里还有卖点心的,正好你刚到手三百两,见者有份,也须请我。”秋落锋笑着调侃。

“火……算了。吃点心去罢。”秋焰炀悻悻地拔了珠钗,重新用发簪挽了发,照旧换上生员衫,打点出门。

杂耍班的晚场,据说是更精彩的,看客们的反应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只是秋焰炀没心思看,饿急了的人只怕眼里除了吃的就什么都没了,于是秋焰炀只在点心摊子旁边坐着,直到秋落锋挤过人群,找了回来。

“怎么?”抬眼看到秋落锋的神情,秋焰炀知道他有话要说。

“两个丫头身上都有点儿功夫啊。这个杂耍班子只怕也是冲着那祸患来的。”秋落锋皱了皱眉道。

“哦?那倒有趣了。”秋焰炀双眉微挑,伸手向钱袋内摸了一把钱出来放在点心摊子上,起身往前走几步,向台上看去。台上果然是两个丫头,秋焰炀一看之下却颜色变改,低声道:“等等!这个丫头我见过她!”

秋落锋道:“哪个?”

秋焰炀不答,盯着又看了半日,方道:“那个青衣的。面容我虽不认得,这身形我却见过……咱们看见的那个夜行人也是这个身形,真是奇怪,这女子到底什么来路?”

秋落锋道:“那个夜行人后来往何处去了?”

秋焰炀摇头,道:“我跟丢了。后来她再走时,我便未再去追。”

“你跟丢了!”秋落锋甚是讶异,“这女子夜行功夫也就了得!”

“也怪我。”秋焰炀有些懊丧,“算了罢。若那位刘公子真回来了,或许便有我要的信儿了。”

“你叫他去做什么?”秋落锋纳闷道。

“这里有几个人,身份我始终疑惑,我叫他去查。”秋焰炀淡淡地道,“再者是叫他替我带信给老爹。”

“他去查?你叫他从何下手!这可真不知要耽搁到几时了!”

“我支他走罢了,那几个人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传说哪回那个聚宝盆出来都血雨腥风的,偏这回叫你我赶上,这一趟来得也算惊险,为这祸患也不知还要死多少,何必多饶他一个。”秋焰炀淡然一笑,“就散场,我想去瞧瞧那个丫头。”

“嗯。”

秋焰炀趁着人多,往后台挤去。才走近,忽听极低的一个声音入耳,道:“倘走了风,仔细你的脑袋!这个你且拿去。”又听一人道:“是,是,是。多谢姑娘……小的该死,多谢大人。”秋焰炀听见脚步声,见附近无处藏身,忙挤回人群,磨蹭着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去,并不见有人出来,心中疑惑,只是不便再上前了。

夜场散的晚,秋焰炀走到街上时已敲了三更。蟆更未止,忽听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吓得众人面面相觑,那些胆小的娘子都唬得抖衣而战,有一个竟撞进秋焰炀怀里来。秋焰炀不耐烦,随手推开,随了人群便往声音来处奔去。姑娘脚步倒还快些,赶在众人前头奔进小巷,便见那个极小的骡马行灯火通明,一帮子人都在那里。秋焰炀看清地方,不由得停下步子,先发了个怔:这个极小的骡马行,其实连骡马行都算不得,只有弟兄两个养着两三头骡子,供往来的客商租用,后边又有个小跨院,往往江东县开集时,那些住不起客栈的远路客人借住,两兄弟从中谋几分利罢了,此处能有什么事情?心内只是猜度,里边早又跑出来一人将她拽了进去,一边道:“又是一命!”

秋焰炀微微一惊,跟着进内,一边道:“你几时来了。”

秋落锋道:“比你早——快进去看罢!”

秋焰炀见他说得郑重,忙往后跨院走,只见当中一间屋子房门大开,两边倒仍是房门紧闭的,那个卖画的小姑娘脸色惨白,站在那儿哭,旁边站着两个中年男人,都吓得面无人色。

秋焰炀看了他们一眼,要过灯来便想进门,那两个中年男人忙上前道:“公子爷,进去不得,里边死了人,才报了官,想是就来了。”话未说完,早有人在旁道:“这是县太爷的侄公子,便是县太爷也让他三分,你倒拦他。”

正乱着,忽见张六观带着仵作并几个衙役,都跑了来,秋焰炀忙迎上去,笑道:“可来了。”张六观一见倒吓一跳,住了步子,忙里偷闲打了个恭道:“正说不见二位公子,原来都在这里。”秋焰炀笑道:“我正要进去看看,只等你们了。”张六观忙道:“不敢。公子请。”于是几个衙役只在外面,张六观同仵作跟了秋焰炀一起进内,秋落锋也便跟进去了。

仵作在那相验,秋焰炀只管满屋子看,只见门窗皆是完好无损,门闩也还好好的在门上,窗却半掩着,仿佛有些血迹,便走去细看,却见那血窗外也有,竟似自内往外标出一般,心内纳闷,又转回来,见案上铺着幅刚勾完稿子的画,一杆蘸饱了墨的笔扔在画上,将纸洇了一块,砚丢在窗下,墨汁自窗上滴落,又洒了一地,地上也淋淋漓漓滴着些血点子,都已干了。秋焰炀站在窗下,回头看一眼,那个画师死在床上,右手上一团乌黑,不禁微微皱眉,来回走了两趟,方又站下。

忙乱了一阵,仵作起身,填了尸格。秋焰炀先要过来,看了一遍,微微点头,递还给他,走到床边去看,只见画师心口上赫然一个一指粗细的血洞,血已经干涸了好些,着手去摸了一把,身子尚未凉透。

秋焰炀略一犹豫,悄悄对张六观说了句话,张六观便出去,将门带上。

秋焰炀向秋落锋道:“帮我一把。”一面将灯递与仵作叫他照着,二人小心翼翼将死尸翻过身来,只见那个血洞对穿胸背,将心打透,果然是下手狠毒。持灯再往床下照,只见鲜血直透床底。

“这便是了,我说怎么不见凶器。”秋焰炀直起身来,示意仵作将门打开,叫人来抬尸首,于是众衙役进来,抬尸首,取物证,并将那弟兄两个与那女子都带回县衙去。

“怎么?”秋落锋也直起身,要手巾擦手。

“窗外有血。那砚倒多半是他拿起来还手的,不必管了。只是我想不透这样冷天谁开窗做什么呢!”秋焰炀皱了皱眉道,“伤口前后贯通,边缘又无破损,想是由前胸穿心而过打穿后背,多半是暗器。伤口不大,可见暗器也不大,这力量就不小,目力也非同寻常,否则便打在骨头上了。死人颜色未变,暗器上大约无毒——咳!我也呆了!有这样手段谁还用毒——算来死的时候大约咱们都在看杂耍呢。你逛了一个圈子,看见什么不曾?”

“也没看见什么。”秋落锋低声道,“只是看客中少了几个人:那个酸儒大约未去看,招财店的那几个也没见着,还有那个公公,再就是那个驿官儿,头半场还看见他,后半场便不见了。”

“嗯?!怎么又是招财店!那几个都未去么?”秋焰炀看着众人将尸首抬了去,一边轻声道,“适才我进来,倒是看见那掌柜的也在看热闹呢。咱们且回去,看大人怎样说。”说着话,也跟着往外走。

“都未去。等等……这是什么?!”秋落锋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到床前,伸手在床脚旁拣了样东西。秋焰炀忙去看,见是比指顶略大的一枚铁莲子,尚有些血肉粘在上边,不由得道:“可怜。”秋落锋也不言语,将那枚铁莲子握在掌心,拉了秋焰炀出来,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径往县衙走去。

秋焰炀一路只是紧锁了双眉思量,眼看将至县衙,忽然一拉秋落锋道:“那铁莲子给我,你先回去,也不知火兄那边审了未审,你看他有甚话说。再者他那边你多多留意,小心防范。”

秋落锋不解,道:“他那里能有什么,你去哪里?”

秋焰炀道:“趁着这会儿,我去见一个人。只怕这一回对手来头不小,说不准,连你我也须让他几分。火兄那边你切莫大意,倘若伤了他,倒是麻烦。”

秋落锋会意,道:“你诸事仔细。”

秋焰炀冷笑道:“倒不必担这个心。只怕我虽动不得他,他也就不敢把我怎样。你保着火兄便是了,旁的全不用管,这桩事,我心里大约明白了,只差个证人。”说罢,将那枚铁莲子捏在指间,转身去了,秋落锋看着她去远,回身进府。

此时火大人才升了堂,秋落锋虽惦记着姐姐这一去究竟不知怎样,然而心中有了姐姐那几句嘱咐,倒也不敢疏忽,便紧紧跟了大人,也在堂上。一时将那弟兄二人与那卖画女子带到,俱在堂下跪了,大人问案。

那卖画女子仍是哭得桃花带雨,只道:“老爷,这个死了的是民女的哥哥,我兄妹二人以卖画为生,因此地开集,方来赚几个钱,并不曾与人有何仇隙。今日那杂耍班子开夜场,我兄妹原说同去看的,因哥哥说倦了,民女便同邻院郑家媳妇去的,至夜场散了方回。不料民女回来一敲门,那门竟开了。禀老爷,民女哥哥生性胆小,平日里便是白日在家也闩着门的,哪有半夜三更尚开着门的呢?又不点灯。民女疑惑,不敢进去,好容易央及这两位大哥,点了灯去看,我的青天老爷啊,只见民女哥哥已死在那里。老爷,民女冤枉啊。”说着,又哭。大人再问那两个,也是一般说法,又说后跨院只有那兄妹二人借住着,再无旁人了,大人便叫画了押,“且回去,等本县传唤。”三人叩了头出去。

火燚这边退了堂,见天将四更,也便各人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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