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阳城的最后一晚。可能因为同是碧落城人的原因,萧蘅对戴月澜十分有好感,今晚更是吵着要和她睡一个屋。戴月澜也是很喜欢这个只比她小两岁却幼稚许多的妹妹,自然也乐得哄她高兴。
倒是拂粼有些闷闷不乐。虽说萧鸢并没有拒绝他来节度使府住宿一晚的邀请,但她饭也不吃,早早地就回到了房间掩上了门窗,使拂粼根本没有和她再多少一句的机会。也许是她还在对自己在周坤二事件中扮演的角色耿耿于怀吧。拂粼这么想着也释然了:两年前那件事她都能原谅自己,何况这么一件“小事”呢?
那是萧鸢来到夜鸢城的第二天,几个平时一起愉快玩耍的小伙伴慌慌张张来找拂粼,说:“不得了了!”拂粼面色一变:“尚书令知道是谁往他家后花园池塘里放乌龟了么?”
“不是不是,尚书令家来了一位漂亮姐姐,把京城里的姑娘都比下去了!”
拂粼一听,真是天塌地陷的大事!赶紧和他们潜伏在白遽岚家门口附近,顺利看到了萧鸢。但小伙伴们说她身手不错,不能贸然接近。于是略作思考后,他们为拂粼制定了一个“战术”。
第二天萧鸢路过一条小巷时,突然听到小巷深处传来一阵喊打声和讨饶声,像是一群还不大的孩子。她急忙赶过去,发现一个十五六岁衣着朴素表情单纯的少年被几个衣着华丽面貌狰狞的同龄男孩摁倒在地卖力殴打。那几个男孩边打边喊:“今天就是要打死你!”“我们钱多,你穷就得打死你!”“我爸说了我打死人不犯法!”
真是可恶!没有谁不恨仗势欺人的狗东西,萧鸢出手毫不留情,眨眼间就把那几个施暴者击倒在地,看他们来回扭动着痛苦的哀嚎。那被殴打的少年趁机爬起来,挨个踢了那些人几脚,然后又向萧鸢做一长揖:“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见义勇为的事情,萧鸢在绮绣城做了不少,今天这桩从本质上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只是打人者无论从动作还是语言上,无不是特别嚣张霸道,令人咬牙切齿,好在看起来这名挨打的少年虽然身体痛楚,脸却是未破相的。看起来是一个清秀老实的孩子。
她微微点头,便要转身离去。这时那少年开口道:“姐姐留步!”
“何事?”
“地上这几个,他们的爹都是朝中有权有势的大臣,他们平时就在这京城横行霸道惯了,也知道我家住在哪。姐姐这一走,只怕他们还要找我报复,那时可为之奈何!”少年很是焦急。
“这好办。我杀了他们便是。”
此言一出,那几个恶霸公子和那少年都是目瞪口呆。不过少年很快镇定下来,连连摆手,说:“杀不得,杀不得!杀了他们几个,恐怕京城里要闹的天翻地覆,这还是小事,要是连累了姐姐,可就是让在下过意不去的大事了!”
萧鸢并不是真的想要杀谁,此言只不过是为了吓唬那几个恶霸公子,让他们以后再不敢随意为非作歹。此时听了少年这番恳切的话,不由对他产生了些好感,便问道:“那你说该如何做。”
“看姐姐身手不凡,而这几个畜生又都是只有一身蛮力,姐姐若能教我几招,往后我遇到了他们,也不用怕了。”
“武艺是门派机密,怎能轻易传授?”
“姐姐只需要传我些最粗浅最无关紧要的东西,只要能刚刚对付地上这几头笨猪就再好不过了!”
萧鸢便不再拒绝,正好初来乍到,无事可做,教这少年一招半氏,也当是个消遣时间的法子。当下二人就约好了往后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待萧鸢走后,那少年欢快的回到了神武军指挥使府邸。那几个恶霸公子早已在花园凉亭中等他,看他如此高兴,其中有个不禁埋怨道:“这个女魔头当真厉害,被她轻轻一碰,浑身跟散了架似的,怕是没个三五月也修养不好了。”
很显然,刚才那出不过是拂粼和他的狐朋狗友们演的一出戏。为了保证真实可信,他们出手都并不留情,不过反正平时这些公子们都无所事事,度日如年,挨挨打放放血反倒能让他们兴奋一点。他们也用了很多类似的伎俩,一人有需要,其他人义务当演员。
现在那些人中的好几个快要和“骗”来的女孩子们结婚了吧。拂粼想到这,脸上浮现出些欣慰的笑:“我可不如他们那么幸运。”
萧鸢不到一个月就识破了拂粼的身份,因为拂粼常在宁岱与李文珍间行走传递信息,而有时宁岱对白遽岚的旨意也顺便交给他传达了。前几次拂粼到白遽岚府上时成功的避开了萧鸢,后来的一次正好撞见白遽岚和萧鸢同时在场,便尴尬的讪笑了几声,办完事后趁萧鸢还没反应过来赶紧溜了。
拂粼与萧鸢以“师徒”之名相处近一个月,明白以她的性格,这次绝不会饶了他的,所以躲在神武军大营中不敢露面。
萧鸢看到拂粼给白遽岚传递皇帝的旨意时也吃了一大惊:难道他竟是个太监么?待向白遽岚问明真实情况后,也是怒不可遏,心想再遇到他非要好好跟他算账不可。
不过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为此去外镇做了节度使,两年没回来过一回。再见到他时,心里的气早就消散了。
这次白遽岚派她来刺探戴月澜的情况,有可能的话伺机杀掉她。虽名为“刺探”,但她并不想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因为拂粼曾对自己做了那么大一件亏心事,难道还要反过来躲着他不成?至于戴月澜,萧鸢决定,如果发现她是个心机深沉、争风吃醋的俗人,即便是杀了也不觉得可惜。因为这样的人一旦进了宫,到头来即使不害人,也会被人害死。当然她这么想,也只是为了减轻一些心理压力,如果不是白遽岚的指令,谁愿意考虑杀人这种缺德的事情呢?
实际上,自己真正怕的,还是“夜盏”吧。夜盏,一个全天下只有极少数人知其存在的组织。有关它的情况,萧鸢一无所知,只知道在绮绣城地位崇高的白氏家主白曦岚,也只是夜盏麾下一名只能接受指令不能询问一句的马前卒。据他说,派萧鸢到夜鸢城辅助和监视白遽岚,也是夜盏的意思。
今天白天时候,萧鸢一直远远观察着在奴隶贸易中遇到麻烦的戴月澜,发现她是个兼具浪漫与理智的善良女子,任谁都会很快喜欢上她的,因此看到后来,竟忍不住出手相助。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萧鸢与戴月澜已算是相识,即使不算是朋友,再让她去杀戴月澜,是万万下不了那个手的。
她心里有些烦闷,打开窗子,看到今夜月色皎洁,而屋内因为是夏天的缘故,反而比外面更燥热,便决定到房顶去透透气。
路过戴月澜屋外时,萧鸢听到里面欢快的谈笑声,不禁从窗外偷偷往里看了一眼。她看到萧蘅正双手托腮坐在桌旁,听戴月澜讲她过去遇到的一些趣事儿。萧蘅的幼稚可爱,戴月澜的善解人意,都让萧鸢十分羡慕,她们中的无论哪个,都会是人见人爱的。而自己这副常年冷冰冰的样子,怕是再难改掉了。
房下是万家灯火,房顶上却是一片月光下的孤寂,虽距离上相差不远,但仿佛隔了一个世界。萧鸢疲惫地坐下来,双臂抱膝,出神地望着月亮。
在绮绣城时,她也经常独自望月。虽然心情和现在大有不同,但天上的月亮总归是一样的。
正沉默间,突然听到有个声音说:“想不到五年过去,你虽已长成一个大人,但这看月亮时的样子,却没有什么变化。”这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和任何一个定了型的正常男人的声音没什么区别。
但萧鸢却是一惊,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竟也坐着一个人,不等细看,便颤声叫道:“是你!卢南卿!”
那人正是卢南卿。他像是没有注意到萧鸢失态的表现,直接问道:“今天,你怎么把那柄小刀给了别人?”
萧鸢听了这话,心里喜怒交加,反问道:“为什么不能给别人?我留着它还有什么用……况且,我也不想再看到它了。”
卢南卿叹口气道:“你这是何苦?只不过是一件寻常的纪念物罢了,好好留着便是,何必对它动怒。”
萧鸢感到胸闷如堵,一时气结,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沉默好久,她才恢复了平常的镇静,冷冷说:“你说的是,不过是一件寻常的东西罢了,我是扔是送,又何苦追究?”
卢南卿见状,也不打算与她争执,便换了个平缓的语气说:“我知道是白遽岚派你来的。我不会问你不想说的问题。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想跟你说句话。”
“什么话?”
“夜盏的力量是难以想象的,你最好离它远点,越远越好。”他这句话说的很轻,萧鸢感到如果自己离他再稍微远一点,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此时的萧鸢顾不上管什么夜盏日盏。她本以为卢南卿会对她说什么不寻常的话,毕竟这是五年来第一次听到他说话,但没想到却是这么一句神神叨叨,毫不让人满意的话。
“如果是我自己的命运,我离的再远也没用,不是么?”她心碎地笑着说。
卢南卿站起了身。看样子他要离开了,并不打算承担刚才惹人伤心的“责任”。一如他过去所做的那样。
萧鸢决定自己再也不能什么都不做,而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的世界消失。只听她说:“你说你特意来对我说那句话,我也特意有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不需要说什么,只需要说我猜的对还是不对。”
“你说。”
“过去那两个月,去杀周坤二那蒙面人是你,对不对?”
“是。没想到五年不见,你进步很快,我怎样都奈何不了你。”卢南卿语气中有些欣慰。
“我……我刚才说错了,我是有两个问题想要问你。现在还有一个。”萧鸢说出这话后脸也红了。
“你有多少问题,都尽管问吧。我尽量回答你。”
“五年前,你离开绮绣城,来到京城为皇帝效力,其实不是为了雪洗你家族的耻辱,而是为了……为了文萱,对不对?”
她这问题委实过于骇人,但它在心里已经折磨了自己五年,此时此情此景,若再不吐露,只怕要疯了。
卢南卿似乎对此早有所料,并不吃惊。他缓缓说:“没有其他问题了么?其他问题,便是有一百个,我也详细答予你。”
萧鸢听了这话,又激起了那股执拗的性子:“这个问题不弄清楚,便是弄清其它的一万个,也是没有丝毫用处的。”
“你以后会明白的。”
然后他走了。那年她问他“你为什么离开绮绣城”,他的回答也是这样:“你以后会明白的。”如今她自己将答案猜了一大半,他却是没什么长进。
有关你的所有谜团,都要靠我自己去解开么?那我算是你的什么人呢?
“是啊。我算是他的什么人。”萧鸢看着众多屋顶上那空荡荡的月光,自言自语,“除了这个问题,还能问其他问题么?如果我问,我在你心里有多重要,你会怎么回答我呢?”
然而卢南卿已离开一小会了。即使他还未离开,萧鸢也不会问他了。因为如果那个问题不弄清楚,即便他对其他一万道问题都有漂亮的答案,也是不能让人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