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水北为阳,河阳城便坐落在大河之北。城高五丈,周长二十里,站在城楼上向北远望,盛夏的草原直接天际,清凉的微风轻吹脸颊。戴月澜不禁想起南朝江淹的《别赋》写道:“君居淄右,妾居河阳。”师父现在在做什么呢?还是对着满院子的花草发呆么。
她被拂粼接来河阳城已三日有余,一道而来的当然还有碧落王的小女儿萧蘅。戴月澜曾在十一岁时见过九岁的萧蘅,虽说那时她自己都还是个初涉世事的小女孩,但仍感到萧蘅就像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很讨人喜欢。不知不觉六年时光已消逝,如今的萧蘅即将成为太子妃,但依然是个小巧精致爱哭爱撒娇的小妹形象。
萧蘅在拂粼刚到碧落城王宫接她时,听闻父亲要将自己远嫁给从未谋面的太子宁湮,顿时像是对生活彻底丧失了希望,哭得梨花带雨,满宫皆乱。拂粼也有些看不下去,差点对碧落王说要不下次再来。
碧落王萧鸿对此情况早有预料。他像所有父亲那样语重心长地对一脸泪痕的女儿说:“蘅儿,你迟早要嫁人的,不能待在父母身边一辈子呀。”
萧蘅也像所有恋家过重的女儿那样乖巧地回答说:“我不要嫁人,要照顾父亲母亲一辈子呢。”萧鸿如往常一样乐开了花,但这次事关重大,他可不会再被“糊弄”过去了。
萧蘅软磨硬泡到最后,发现这次和往常不一样,各种“武器”没一样奏效的,于是改变了一下策略,不在反对离家远嫁,而是说:“我从没见过什么宁湮,我不喜欢他,我才不要嫁给他!”
“你不嫁给他,能嫁给谁呢?”萧鸿无奈。萧蘅自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身边常常少不了奴婢们的簇拥,很少与男孩子接触。他之所以答应让萧蘅嫁给宁湮,并非是人们所认为的是为了碧落城的利益,因为在他心底,萧蘅才是最宝贵的,所以他想要萧蘅嫁给一个永远不会让她吃苦受委屈的人,从这点来看,将来要成为皇帝的宁湮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了。
虽说君王多薄情,宫中多幽怨,但过的日子总算安稳富足,不需颠沛流离,劳其筋骨。至于田园牧歌,塞上牛羊那等美好憧憬,在这乱世也只能是憧憬。
“就嫁给他!”萧蘅指着站在一旁瞪大眼睛看着她的拂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众人皆是一惊。拂粼更感尴尬,赶紧冲碧落王摆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慌乱之下,竟忘了好好组织下语言。或许此时不说话装作没听到才是最保险的。
果然萧鸿没好气地对他说:“我自然知道拂粼将军没这么大的胆子。”拂粼担任河阳节度使这两年来,收容了不少碧落城逃来的盐奴,所以碧落王对他没有多少好感。
于是拂粼知趣的闭上了嘴。他刚到碧落城时为了防止自以为粗犷的自己吓到小女孩,特意把自己珍藏的一个栩栩如生的碧玉小猫当见面礼送给了萧蘅,博得她不少好感。所以她才能不管不顾地说出那句话来。
众人皆当萧蘅情急之下说了句玩笑话,并未当真对待。磨磨蹭蹭到最后,萧蘅终于还是放弃了抵抗。在答应启程之前,她一本正经地问拂粼:“你会一直保护我的对不对?”
尽管被她认真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拂粼还是用一种邻家大哥式的温暖笑容以及坚定有力的回答打消了她的顾虑:“嗯嗯嗯嗯嗯。”
在戴月澜那边拂粼倒是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很好:待人既不冷淡,也不过于热情,既不知无不言,也不刻意隐瞒,和她相处总是很轻松愉快,特别是还能向她时不时的讨一两个清热祛暑的药丸,真是身心舒畅。
只是回到河阳城后,萧蘅非要将附近好玩的地方玩个遍才接着去夜鸢城。而戴月澜又不喜欢盛夏的暑气,于是这三天来都是拂粼带着萧蘅在河阳城内外登山临水,骑马划舟。看着二人天天开开心心,她自己也乐得图个清静。
听说今天是河阳城外一年一度的互市大会。所谓的互市,就是中原王朝和外邦在商品上互通有无。从早上开始,城东门外临河的空地上渐渐聚集了来自碧落城、宁朝和北夷族三方的商旅。宁朝商人兜售茶叶、丝绸和瓷器,碧落城商人则以食盐、珠宝为主,夷族盛产牛、羊、马,不过近十六年来,草原上割据严重,各部首领为争夺捍卫征战不休,产生了大量战俘,于是夷族商人现在不仅贩卖牲口,也贩卖奴隶。夷族奴隶生性剽悍,体格健壮,一旦认主,忠心耿耿,因此广受欢迎。不少中原和碧落城的商人将这些奴隶买下后又转运到国内卖给贵族们做看家护院的部属。
戴月澜在节度使府中待的有些烦闷,想出去走走,顺便到大会上看看能不能买到一些值得收藏或赠人的小玩意。这会拂粼和萧蘅早已不见了踪影,她只好换了一件轻盈凉快的白色绮罗裙,自己出门了。因为拂粼的特意交代,节度使府的卫兵们并不敢阻拦,只是远远在后跟着。
可惜以贸易生活必需品为主的互市里能够引起戴月澜兴趣的东西太少。她即将入宫,并不需要多看那些精美的丝绸、瓷器或是珠宝一眼。她想买到能够永远带在身边不会想要抛弃的东西。当然她也说不清那会是什么。
在她漫不经心地慢慢走了大半圈,最终决定要离开的时候,正巧路过一块空地,中间有七个手脚都套着绳索,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有些服饰华丽的商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议论频频,旁边有两个拿着皮鞭看守的夷族人。这些应该就是即将被贩卖的奴隶了。
戴月澜虽自小见不得别人受苦,但接触的盐奴多了,对这天下的苦又有了一番新的认识。她将苦分作两种:外苦和内苦。外苦显然是源于人所遭遇的外部境遇,而内苦则是发于心境了。内苦往往被外苦激发产生,人面对外苦时,反抗力量最小,但对内苦,却是能够大有所为的,如随遇而安、甘之如饴、苦中作乐等。但是在这乱世,外苦格外使人痛楚。许多人面对的悲惨命运,根本不是能够通过调节心境而能有什么明显改变的。所谓的心宁则天下定,只不过是用以安慰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罢了。
所以戴月澜渐渐地不会再劝别人凡事往好的方面想,也许习惯了苦,也是一种减轻苦的有效方式。只是这样一来,人又会长期处于麻木状态,难再有动力与命运抗争。但不客气地讲,这天下古往今来只有少数人摆脱了自己不想要的命运,而大多数人,最终还是渐渐地习惯了。
眼前这七个待人处分的夷族奴隶,也许从小便被本族贵族的皮鞭驱使奴役,稍微长大又被逼上战场搏命,有生之年都是在自己的家乡做一个无家可归之人,如果这次能够被卖到中原哪个富人家里,做个包衣奴才虽然无甚尊严地位,但总算免去饥寒苦役,甚至能娶个同病相连的奴婢丫鬟,也算是命运的转机了。
想到此戴月澜不禁多看了那些奴隶一眼,却发现里面有个奴隶也在目不转睛的看她。这个奴隶看起来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材壮实,面貌与其同类相异,倒是颇像中原人。不知为何,戴月澜感到他的眼神里像是对自己有所期待。
这时,已有几个买主与奴隶主人达成交易,就要分别将这七个奴隶带走。其余六人虽不愿分离,但挨了一顿皮鞭后,终于妥协,用戴月澜听不懂的夷族语言相互告别,唯有那少年,任奴隶主打的他皮开肉绽,都不迈出半步,而是仍紧紧盯着戴月澜。
师父常常说自己是个随性妄为的人,心之所至,往往不顾其他。戴月澜虽然常笑他在徒儿面前有失一个师父的体面,但多少也受他影响。从表面上看来戴月澜像是个心思聪慧、言行得体的女子,实际她内心有时也特别享受一些“出格”之举。正如此时,她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受苦之人,竟产生了一个“率意而为”的想法。
于是她走到奴隶商人面前,示意他停下手中挥舞的鞭子,试着用中原语言问他,如果要买下这个不听话的奴隶,需要付多少钱币。奴隶商人连连摆手,用中原文和夷文夹杂着说了一大通,大意是此奴已售出,除非她愿意出双倍,否则不能再议价。
戴月澜在碧落城时,在家中看到过不少奇珍异宝,都是师父为碧落城权贵们行医,获得的赏赐,不久这些珍宝又从家里消失了,也不知师父拿去做了什么。但好在他还算有心,留给戴月澜不少精致稀罕的小玩意。这次她来夜鸢城,并未带多少金银,因为光是自己的那些小收藏,便可以让一个普通人几辈子享用不尽了。
所以即使奴隶商人趁机抬价,对戴月澜来说也并非难题。她取下右耳耳环,递给奴隶商人。那人接过一看,连连摇头,又嘟嘟囔囔说了一大通,大意是这个小耳环即便是纯金做的,也不值那个奴隶的价钱。
戴月澜耐心解释道:“这可是碧落城的璃胭玉,产量极少,用它磨制的耳环,全天下也没几对呢。”奴隶商人张大了嘴巴,急忙拿着耳环拉着另一个同伙跑到一边嘀咕了好一阵,然后冲这边摆摆手,示意戴月澜赶紧把那奴隶牵走。
戴月澜走到那奴隶跟前,仰头看着他,却发现他眼中没有一丝感激之色,仍是愣愣的盯着她看,心中顿时一乐,还未说话,便听他说:“多谢小姐相助,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不能跟小姐走。”他中原话说的还算标准。
戴月澜听到这话,不禁又多看了他两眼,心想:“他倒是与常人不同呢。说这些别人看来忘恩负义的话也能十分坦诚。”当然换个说法就是脸皮略厚。不过戴月澜本来就没打算将他买过来,而是被他“求助”的眼神和甩在他身上的皮鞭所触动,如今看他重获自由,便是心意达成,他若要跟着走,反倒不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