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红叶轩事件”后,戴月澜和萧蘅就一直待在落霜小院,很少出门。有时宁岱也来看看她们,但从不提起最近宫里宫外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说一些可有可无的闲话,偶尔拿一些花草制成的丹药。
起初萧蘅还常常嚷着要见拂粼,经过戴月澜几次描述她们的处境后,就渐渐老实了。不过她们在禁闭的小院生活时间一长,感到越来越无聊,都盼着哪天能走出这高墙,见识一下外面广阔的天地。
“我想去绮绣城!以前听父王说绮绣城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很多呢,让人一去就不想离开。月澜姐姐,你想去哪呢?”萧蘅说。
戴月澜首先想到的是碧落城。她本以为这次离家进京,会是一次让人印象深刻的经历,但到目前为止,这趟旅行依然乏善可陈,因此她越来越强烈的恋家了。
与拂粼相识不知算不算是件好事,因为即使他什么也没做,甚至也不再见上一面,戴月澜单是想起他,就感到这日子一天过得不如一天了。也许有些人从没遇到过,或者遇到了也不会发生什么联系,才能让人心境如一地生活下去。
“我想去大草原!在那里骑着马儿,从日出的地方跑向日落的地方,在夜晚的凉风中看着满天的星辰。”虽然萧蘅问的是地点,但戴月澜说的实际上是她的心情。
这时便听外面有人道:“原来我的皇宫就像牢笼一般,个个都想飞出去。”
戴月澜急忙跑过去开门一看,果真是宁岱。他向来不以“朕”自称,但也没人敢问他原因。他常常“不请自来”,戴月澜和萧蘅也习惯了。
只是今天却有些出人意料:拂粼竟笑嘻嘻地站在宁岱旁边。
萧蘅见了拂粼自然是惊喜万分,好在月澜及时把她摁在了板凳上,不然当着宁岱的面,不知她会对拂粼做出怎样的举动来。
四人坐定,拂粼和萧蘅面面相觑,“眉目传情”,戴月澜看着这二人,一时哭笑不得。她自己心里虽也钟情于拂粼,但看到萧蘅对拂粼的热情时,并不感到气恼,因为在她看来,拂粼是非常喜欢萧蘅的,对她的态度却是不清不楚。这让她感到的只是失落罢了。
近来宁岱气色不断好转,心情似乎也好了许多。他看到眼前这神情各异的三人,暗自有些好笑,但还是郑重道:“有关‘夜盏’,你们知道多少?”
他这话问的突然,其余三人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最后还是拂粼先开口:“知道一点。它是个专事阴谋活动的组织,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
戴月澜想起来师父曾对她提起过这两个字,但他当时没有多说,她以为那只是某个人的名字,并不太关心,因此也没有多问。
萧蘅则是一脸迷茫。
宁岱长叹一声,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人人眼里的‘暴君’么?这都是因为夜盏。”
三人更是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宁岱站起身来,像是自言自语道:“我这辈子对不起的人有两个……这让我寝食难安……”
“那两个人,应该就是尹洛和宁峦吧。”戴月澜这么想。
“你们都以为是尹洛和宁峦。实际上只对了一半。当年我杀了尹济,他是尹洛自小就十分敬爱的哥哥,尹洛因为无法面对我而自杀。她托人给我带话,说她可以理解我的行为,却断不能原谅,既然此生无法再相伴,唯有一死,只盼有来世。她的死对我打击很大,但我毫不后悔所做的一切,只因我与尹济之间的仇恨,誓不能使我二者共存。”他说到这里,情绪激动,仿佛这段恩怨不是已经了结了十六年,而是一直在继续,仍鲜艳如昨。
“而宁峦,”他语气一变,充满了自责过深带来的痛苦,“她最初是喜欢戴烽澜的,但后来因戴烽澜娶了白雨岚,就赌气嫁给了尹济。没过多久,她就后悔了,因为尹济也是赌气才娶了她。尹济的心思自始至终都在白雨岚身上。她曾对我说,想要逃离夜鸢城,一个人走走停停去哪都好,让自己的生活不那么压抑绝望。我那时为了避免得罪皇室,维持宁家的地位,竟劝她凡事往好处想,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总之什么鬼话都说了出来。我毕竟不是她,虽知她痛苦,却不知她有多痛苦。我出征之时,她拒绝见我,我以为她不过是赌气,没想到却是对我彻底失望了。”
“我率军与夷族对峙时,从夜鸢城逃出来的家丁带来了宁氏全族被尹济杀害的消息。我没有丝毫犹豫就投降了夷族。可汗十分看重我,将他的小女儿明婵嫁给我,并封我为王,拨给我五万部族和一百万牲畜。我原打算做可汗的先锋大将,南下攻取夜鸢城,但不到一年,可汗病死,他的三个儿子争夺汗位,互相开战,而我的部族势力弱小,只能依附于其中一方,在后来的一次突袭中,我和明婵被乱军冲散,那时她已怀有六个月的身孕。我的部族都被对方俘获,而我隐藏身份,昼伏夜出两个多月,最终未能找到她。于是我转而去了朔风城,在那里得到了反攻夜鸢城,为家族报仇的力量。这十六年来,我不断派人前往北方草原,探寻明婵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
说到此,他深深地叹息:“所以,宁峦和明婵,才是让我负疚最深,难以释怀的两个人。”
他所讲的故事,虽然戴月澜曾略有耳闻,也嗟叹不已,但今日听他亲自述说,更为曲折婉转,惊心动魄,别是一番感受。
他又接着说道:“一直以来,别人都以为尹洛和宁家的事情让我发了疯,以至于杀人过多,让人惧怕。从我登基至今,一共有四百三十六名文武官员被杀。这些人都是九品以上,占了官员总数的三分之一。其中的一百二十人有罪名,剩下的人无罪名。也就是说那三百一十六人看起来是无辜枉死的。实际上我杀他们,是因为他们都和夜盏有关。”
“前朝时,我的父亲早就私底下对我说过,朝中出现那些深受皇帝宠爱,搬弄是非祸乱朝政的小人不是偶然的。这些人背后像是有一个无形的触手在操纵着他们,使他们极力破坏每一件在国法典章之下有条不紊运行的政策。以往的看法说这些蛀虫不过是为了私欲,但一大群蛀虫联合起来所能发挥的作用,足以改变天下局势。夜盏,那个隐藏很深的组织,就是利用了这一点。它通过直接的收买胁迫,或者间接的潜移默化,促使那些互相勾结或者内斗激烈的蛀虫们做出既符合他们自己心意,又利于夜盏达到其目的的选择,然后诱使人们将事情如此发展的原因归结于“人性”。”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尹朝灭亡的事。最初老皇上突然宠信了一个巧舌如簧的优伶,甚至让这等不堪之人干预国事,之后此人指控太子下蛊诅咒皇上早死,并真的从太**中搜出人证物证。然后一直对现状有不满但性格懦弱的尹济掌管此案,竟一口气诛杀了五万余人,将尹朝的骨干精英毁灭殆尽。而我只身一人前往朔风城,居然没费多大力气就夺取了那里的军队,之后我率区区五万人马,一路虽也是激战不断,但也顺利来到夜鸢城下。夜鸢城墙高兵精,我本以为事情会以为的战死结束,却没想到这时守城主将被杀,李文珍带人打开了城门,形势立即逆转了。我进城后,本要杀尽皇族和所有大臣,但考虑到这些大臣的家属有不少在外领兵,我若尽杀之,只怕立即四面楚歌,战乱不息。所以便打算留着他们慢慢算账。如今想来,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如果真是出于什么巨大的阴谋,那么这个阴谋的本意,就是想让我杀光那些大臣。因它必定认为我极度仇恨尹济,而这些大臣几乎全是尹济的死党,杀了他们是肯定的事情。我若真做了此事,只怕这时不会有什么宁朝,而是遍地征战不休的小国们了。”
“因此这十六年来,我极少与大臣们接触,他们都以为我陷入了往日的噩梦中不能解脱。我却在暗中派张腾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他是个可以信任的人。”
“张腾?”戴月澜心中突然一惊。如果真如宁岱所说,那么张腾就是他在外界唯一的耳目。假如他另有目的,故意使宁岱得到一些扭曲的消息呢?当然她这么想并无依据,因为她也只不过见了张腾聊聊数次而已,对他不大了解。但他给她的感觉,却有些不自在,具体为何,又说不上来。她认为自己又多心了,便不再多想。
“我虽然怀疑夜盏在幕后操控着一切,但它并没有给我证实自己想法的机会,宁朝在安稳中度过了十六年。但我并不喜欢我的这种生活。宁湮马上就十六岁了。我打算等他有了太子妃,便可放心离他而去。”
说到此,他特意看了一眼萧蘅和戴月澜。萧蘅马上说:“你要去哪里呀?”戴月澜则低头不语。
他哈哈一笑,说:“其实你们不愿嫁给他,我一点也不生气。他应该接受更多的挫折,好让他明白,一个人之所以能站在巅峰,不是因为他能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是因为他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
“我今天对你们说这么多,其实是因为我刚得到一个好消息。因为这个消息,我可以离开了。我想念年轻时候的生活,那时在绮绣城与江湖中的朋友们纵酒高歌,在草原上和夷族的汉子们围着篝火跳着舞蹈,在碧落城看海上日出,听惊涛拍岸,还有朔风城的雪,西胡商旅苍凉的号子……”
他回忆了很多,完全沉浸在过往的美好景象中。他想要将这一切都找回来。
其余三人并不敢打扰他。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尴尬一笑,说:“其实那个消息就是,我派往草原的人终于带来了明婵的下落。当初她与我走散后,自己到西北边的戚山附近藏了起来,并在那里定居,后来她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宁还。宁还今年虽然才十七岁,但已经是个大部族的首领,指挥着十万铁骑,夷族的三分之一地盘都是他的牧场。他自称‘戚山狼子’……”
“戚山狼子!”戴月澜忍不住惊呼出来。
拂粼却笑了,说:“刚从河阳城回来后,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皇上。那时皇上还不知‘戚山狼子’是谁。今日接到消息,就立即把我也找来了。”
“果然拂粼与皇上关系非比寻常,他私放夷族大人物之事不但不隐瞒,还主动交代了出去。或许是他知道这件事肯定瞒不过宁岱吧。总之他是个滑头,一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憨厚。”戴月澜这么想。
“以后我离开夜鸢城,便要前往戚山。听说宁还在这两年刚刚崛起,仍面临着草原上另一个大首领的威胁。我去了,说不定能帮上忙。与自己的儿子一起驰骋,建功立业,是多么快意的事情啊。还有明婵,不知道这十六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宁岱陷入了喜悦与感伤交加的情绪中。
戴月澜自然是很替他高兴,说:“如果皇上准备去草原,就请也带我们一起去吧。”
宁岱笑着说:“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们的目的。宁湮羽翼未满,我还不能轻易离开。但我想让你们三位先替我前去戚山,帮我看看那里的情况,随时派信使回报。你们当初救了宁还,他一定不会亏待你们。正好你们也嫌弃我这宫里憋闷,去那里住些日子也好。不过一年半载,待这边事已了,我就自己一个人来找你们!”
话音未落,萧蘅早已是欢呼道:“好啊!好啊!皇上你现在是可爱多了!”
大家都忍俊不禁。
但戴月澜突然想到一事:那时白夫人有意无意地告诉她,宁湮非宁岱亲生,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当有人想利用它做文章,这是肯定的。
她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但很快暗暗掐了自己一下:不要再胡思乱想,只希望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