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托的描述令程谭倍感熟悉，估计就算是在这么古怪的森林里也很难再找出第二个这样的湖了。
“那个湖我知道，我就是在那里醒来的。”
“哦，那你一定是顺着河水漂下来的，你居然没被湖里的鱼吃掉，真是可怕的幸运。”
艾托的语调像是庆贺，似乎又带着那么一点点遗憾？
如果当初被吃掉了会怎么样？
“那就是鱼了呢。”沉默至今的合成音突然说道。
想也是，那就是鱼了。
“……”
程谭认为自己心中的省略号已经不足以表明自己的心情了。
“看样子，就亡灵而言，我们算是同乡了。”
艾托的话令程谭一阵残念，他自己却一副很满意的样子。
“左右时间还早，你想听听这湖的故事吗，这可是我死前的研究成果。”
程谭听了这话感觉压力真大，因为研究这种东西把命都丢了，死在这种地方之后，研究出的结果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感觉是挺惨的。
“行，那你说说吧。”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艾托兴冲冲地一把拍在程谭肩头，程谭立时感到像是有一股凉飕飕的风径直从肩头的筋骨间穿过。
“这个湖被我命名为艾托湖，以此来纪念首次发现该湖的人类——艾托.伊恩——也就是我。当然，你也可以叫它红湖，亡灵们都是这么叫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像是有些气馁，不过他很快振作起来继续用自己的名字称呼这座湖：
“根据我的考察，艾托湖的水源地在遥远的红山，经由暖水河，红山的水源源不断地流入艾托湖中。暖水河，顾名思义，是条古怪温热的河流。它从北一直流向西南，最后在森林里形成这么一片湖水。我刚才提过，这湖里有怪鱼，你肯定是见过它们的，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了。它们巨大无匹，体型远远超过我所知道的其他淡水鱼种，从这个角度来看，艾托湖说不定确实很深。而关于艾托湖，还有更多更多的未解之谜……”
“像是湖面的浓雾从何而来，又为何经久不散？湖水——包括暖水河——为何能保持较为温暖的温度？”
“当然，这些我都不懂，我也不很关心。事实上，我是个生物学家，我关心的是艾托湖的生态系，我研究的课题也是这个内容。”
程谭本以为艾托的研究会从这几个问句开始，然而后面这句话却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艾托要说的内容一下子从有趣的问题转到一听即知不那么有趣的东西上了。
还好艾托是个出色的讲解者，他懂得如何把枯燥的研究巧妙地融入到闲谈当中。
圆脸的亡灵卫士从水系着手研究，讲他之前是如何采集水样和简单分析，讲那些天所发生的意外和其他的趣事，讲他的研究进展和困难，以及最终为了确定湖中的动物种类而垂钓测试，把自己的命也这么钓了进去。
艾托的“艾托湖大讲堂”一直到队伍重又开始行进才暂时中断。
他的脸上有几分懊恼之色，像是在暗自埋怨一不小心说得太多。
“你不会嫌烦吧？没人愿意听我说这些的。”
“怎么会呢？我认为你说得很好。”程谭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这难得的了解异世界的机会可不能错过，哪怕多数时间只是在说鱼，而且还是不能入口的这种。
大概吧？
艾托一瞬间感动了。
借助于自己这槽点满满的核弹眼，程谭发现艾托确实是一个生物学家。除此之外，他还是名术士，这也是程谭第一次看到拥有双职业的人物。
那为什么其他的亡灵身上都没有这种特色呢？
程谭决定直接询问：
“艾托——可以这么叫你吧？像我们这样的前生亡灵是不是很稀少？”
“稀少，稀少得很。”艾托说，“像我们这样的被叫做前生亡灵——这是你已经知道的。而不像我们这样的，说得更准确点儿，就是那些拥有智慧却并没有生前记忆，而且人格也完全不同的，被称作再生亡灵。他们由没有智慧的亡灵逐渐进步而来，和我们真的很不一样。他们点燃智慧之火后就成了别的东西，生前的事情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他们对自己的生前确实也完全不在乎。但我们不行。我们还是我们，只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
接着，艾托叹了口气才继续说，“据说，在两百多年前，亡灵刚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前生亡灵实际上是比再生亡灵要多很多的。但此后的两百多年间，前生亡灵的诞生都是偶然事件，几乎可以说，此后诞生的亡灵全部都是再生亡灵，而前生亡灵则因为各种各样的战争而不断减少。在亡灵殿这种由再生亡灵所建立的组织，前生亡灵少得就像是某种珍稀的动物。我们成为亡灵之后就拥有智慧，但这其实不是什么好事。不知道什么原因，前生亡灵普遍实力低下，在亡灵殿，我们也被视作异类。”
这算是什么？种族歧视？
“你的意思是，像我们这种前生亡灵在亡灵殿的生活很艰难吗？”
“不，并不是这样。”艾托思考着回答，“我只能说，亡灵殿并不是一个前生亡灵的好去处，森林里的大墓园才是。”
“大墓园？”程谭听到了个新名词。
“对，大墓园。”艾托撇着嘴说，“在战前，亡者之森其实并没有这么大，它现在的大部分区域属于东国长垣。长垣是人类联军中抗击魔灵最顽强和最坚决的国家之一。因为国家偏北，长垣遭到入侵的时间较早，但却是诸国之中抵抗时间最长的国家。长垣人在一次大战中修筑了大量的堡垒，艰难地狙击魔灵的进攻，战争结束时国民几乎百不存一。无数人在那里战死，活下来的长垣人在最后的堡垒中修建了一座大墓园来纪念战死者。后来的二次大战将最后的堡垒也彻底摧毁。”
“我刚才提到的大墓园势力属于二次大战后最先建立起来的亡灵组织之一，远较亡灵殿更为历史悠久。那里的亡灵绝大部分都是前生亡灵，他们也确实仍将自己视为长垣人，并依旧是抵抗魔灵的态度最为坚决的组织。他们以大墓园和要塞遗迹为依托，控制着整片南部森林。我们有一些合作关系，他们允许亡灵殿从森林的一些不太重要的诞生点聚集亡灵……”
程谭和艾托一路前行，相互聊着，借助于一些个不至于暴露自己异世界来客身份的小谎言，他从艾托这里获得了许多关于这个世界的知识。将这些零碎的片段拼凑起来，他也算是大致上明白了这是个何其混乱的世界。
这里本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星球，科技水平与地球相近。直至数百年前的某日，北方的海水突然猛地回卷，人们本以为这会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海啸，结果卫星图片却透露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消息。
北方的海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其直径几乎能吞下一个小国。许多国家组成联合调查队前往漩涡外围调查，结果无论是空中还是海上，调查队总是在接近漩涡到一定距离时失去联络，自此消失。
正当各国束手无策的时候，接着发生了更离奇的事情。
大漩涡开始扩散出不明物质，这些物质飘荡并覆盖了整个星球北部，东大陆——星球的双子大陆中的一块——由于面积小又过分靠近北方而被完全覆盖，西大陆只有北部被覆盖。这些小如微尘般的物质不仅干扰了通信传输，还破坏了大部分的电子设备，吸入微尘的人们则患上古怪的病症，如同活力被抽离身体一般慢慢地死去。
不过数年时间，西大陆北部的国家就已经全部消亡了，而与东大陆之间的联系早在一开始就中断了。
这还仅仅只是开始。
过不多久，中部国家开始接收到奇怪的目击报告，许多生活在北部边界的人均声称自己看到了北方的无人区中有人类在活动。很快，人们发现那并不是人类，而是某种和人类极为相似的生物。他们宛如从神话故事里走出来的神的使徒，尽管缺乏智慧，但却身负强大的法术。在之后，人类与他们进行了接触，得知他们自称为“魔灵”，乃是由“源”所选定来净化整个世界的生物。
这与其说是接触，不如说是魔灵一族单方面的宣战布告。就在这次接触的不久之后，魔灵发动了对人类的全面进攻。这就是后世所谓的第一次魔灵战争，简称“一次战争”或“一次大战”。一部分中部国家——包括艾托之前所提到的安瓦尔和长垣——于这次战争中灭国。
依靠匪夷所思的法术，魔灵在战争之初几乎无人能挡，人类的防线一退再退，最终维持在赤道附近。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人类发现了魔灵的弱点，他们的法术能力随着向南推进而逐步减弱，也正因此，人类才得以在这条防线后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但他们不能休息。
逼着他们继续战斗的不只是魔灵，还有人类联军的大本营。
大本营很快根据魔灵的弱点制定了反攻计划，他们刻意薄弱化防线中部的防御，引诱魔灵加大对这里的攻击。结果好得出乎意料，魔灵的大部分军队很快都调派到了这个区域，在其余战线上只留了必要的兵力。纠集重兵的魔灵很快突破了赤道防线，并以同样快的速度落入到人类联军的包围圈中。
歼灭这支深入的魔灵军队后，联军发动了全线反击，战线推进数千公里，甚至在最后还夺回了长垣人的首都。魔灵彻底退入北方的无人区，一次战争就此结束。人们在长垣人的首都处建立了一座大墓园，来纪念战争中的数亿死者。
之后联军退回了赤道防线，因为魔灵远未被消灭，而在赤道防线以北的地区，魔灵的力量过分强大，根本就无法守卫。
接下来度过了数十年平静期，人类在魔灵相关领域的研究也取得了一些进展。可能导致人类病死的不明物质被定名为“魔素”，而所谓魔灵，根本就是由人类转化而来的生物，两者之间虽然外貌存在微妙的不同，但基因层面上却几乎完全一致。而且，这实际上并非新发现。
人类联军很早就知道这样的事情。在前线军队之中，出现感染迹象的人会被秘密处理。而在一次战争末期，魔灵还大量播散了感染种子，这才是人类军队一口气狂撤数千公里的真正原因。
据传，人类联军曾经在反击时遇到过不少历经战争仍然幸存的人类城镇，魔灵似乎不会刻意屠杀人类。但在撤退过程中，联军却没有将这些人类一并带回，而是选择将他们遗弃在魔灵的统治之中。
之后的退伍老兵回忆录则披露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实际上，联军并没有遗弃他们，联军选择了屠杀。这些留存在此的人类无一例外地表现出了感染的迹象，而只要通过皮肤接触，这些感染就会传染给其他人，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减少将来的敌人。
未曾经历过恐怖的新一代在社会上掀起了对前联军人员的大批判，各国中都出现了反战浪潮，不少政客鼓吹要同魔灵建立联系，甚至是建立友谊。还有极少量北方人偷偷越过防线，想要去看看自己过去的家园。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数十年，魔灵的又一次南侵彻底打破了少部分人的幻想，接下来的这场战争被称为第二次魔灵战争，简称“二次战争”或“二次大战”。在这场战争中，魔灵展现出了高度的智慧和策略性，他们的进攻手段也不再单纯依靠法术，大量的高科技兵器开始出现在战场上。
在这场战争中，残余的中部国家相继灭亡，人类联军死伤惨重。为了保证种族不致于消亡，联军大本营抱着最后一搏的态度使用了最新研发的元爆弹。元爆弹的轰击和魔灵在中间区域所播散的魔素产生了奇妙的反应，使得整个中间区域都笼罩在浓重的阴霾当中。人类和魔灵都无法在这种阴霾中生存，因此二次战争就在这样的结果中宣告结束。
由于避免了灭亡的命运，后来的几百年被史学家们感激涕零地称为新人类史时期。在这段时间中，人类的社会和科技都获得了长足的发展，唯独对魔灵的研究进展缓慢。一方面，人们恐惧着对魔灵的研究可能带来的感染；另一方面，人们笃信中间层阴霾的存在可以长久地保证人类的安全。
事实上，中间层的阴霾浓度一直在减小，这也是如今的魔灵一族得以将触角伸入中间层的原因。
程谭还在思考着艾托所讲述的这个世界的历史，旁边艾托已经开始说起另外的事情了。
“大部分前生亡灵对自己的身份还是很避讳的，这里面原因很多，像我这样随随便便的人肯定是少数，所以你不必掩饰什么。”
嘴上说着没关系，但程谭听得出来，自己言辞间的躲闪还是令艾托感到了不快。别的事情都好说，唯独关于这个，程谭实在是没办法合盘托出，只好在心里说句抱歉了。
幸而艾托的不快来得快也去得快，他之后也确实没再提这个问题。
“如果你在这个世界上看得足够多，你就会发现，这世界真是变得相当奇怪。包括亡灵的诞生。我也想过亡灵为什么会诞生。”艾托完全进入了学者模式，“哦，老天，简直不可思议。我是蒙德略亚人，山脉国蒙德略亚，当然是人类国家。我在来到这里之前从没想到这里会是这幅样子。它应该毫无生机——至少我们学界是这么定论的。实际上谁都来不了，因此实际上谁都不知道，但我们还是断定这里毫无生机。是不是听上去挺蠢？”
艾托干笑了两声，继续说：
“在大陆南部是有些奇怪东西的，像是从床边故事里出来的东西，但是很少，远没有这里这样多。你见过活生生的龙吗？我死了之后有幸见过一次，当然因为活动区域的关系，我见得最多的还是亡灵。”艾托在半空中点出一片虚幻的地图，“中间层的亡灵很多，从北边的红山到这里的亡者之森，再到西边的枯萎平原，各种各样的亡灵组成了大大小小的团体，而亡灵殿不过其中之一。有人认为北部大漩涡中溢出的魔力——或者是随意叫它别的什么东西，这大致上取决于你参考谁的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将这个世界变成了只要想就有可能发生的世界。”
艾托感慨道：“想一想，一个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世界！世界这么大，我还想多看看。”
“为什么不现在就去？”
程谭的问题将艾托拉回了现实，他叹息道：
“我现在是亡灵殿的一员，图书馆馆长魏瑟属下的一名馆员，平时要协助整理图书馆，因此离开很困难，何况外面的世界如此危险。由于历史原因，亡灵殿外围的亡灵组织对于幽灵很不友好，而大陆上又游荡着各式各样的怪物，并不能说因为我是个没有实体的幽灵就能万无一失。”
“既然你得到了拉尔法利兰的欣赏，那进入亡灵殿之后你说不定不会被分配到僵尸训练营，而是直接进入低语学院学习五大系法术，和我一样成为一名术士。”
艾托的话令程谭一阵安心。
“也就是说，亡灵殿是通过学院来教学的？我并不会成为那个老幽灵的学徒？”话一出口，程谭才感觉自己犯了个错误，忙不迭地解释道：“德高望重是为‘老’，这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一种习惯性的尊称。”
艾托古怪地看了看他，才解释说：“亡灵殿从建立之初就保有着两种术士教育方式，一种是传统的学徒制，另一种就是学院制。我之所以说你会进入低语学院，是因为拉尔法利兰就是低语学院的院长。”
不知怎么回事，听了艾托的话，程谭对这个学院的影响一下子变得很差，毕竟有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院长……是吧？
或许是程谭僵硬的脸上浮现出的微妙表情被艾托看在眼里，令他不得不继续解释道：“院长只是挂名，低语学院的运作依靠的是其中的导师而非这个院长，而身为院长的拉尔法利兰其实不会招收学生，你不必担心会进入他的门下，虽然进入低语学院本身就算是成为了拉尔法利兰的学生，除此之外，你尽管可以忽视他。”
“你这么说不太好吧。”程谭想起刚才老幽灵歇斯底里的样子，心有余悸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他很豁达的，”艾托摆摆手，“只要别当面说就行。”
这怎么想都和豁达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吧？
艾托热络地继续说：“术士是亡灵殿的绝对高层，亡灵殿由术士建立，现今也由术士们一手把持，因此术士在亡灵殿中有着许多特权。即使抛开这些，单就法术本身而言，五大系法术中的附生系能让你健步如飞，变化系法术可以改变你残疾的身体，这可是很现实的事情。”
“而僵尸的社会，可就没这么宽松了，”艾托靠近程谭的耳边悄声强调道，“他们是真正的疯子。严苛到要命的完全军事化管理，我们这些前生亡灵可受不了。尤其是像你这样身体有所损坏的僵尸，在僵尸社会里往往难以生存。”
最后，艾托像是个老练的推销员一样，咧嘴一笑，亮出他虚幻的大板牙，翘起大拇指总结道：“总之，信我的没错，术士是你最好的选择，而低语学院则是你最好的去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