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谭又一次来到了中央城垒之中。
与“源”连接已经是昨日的事情了。因为大批新生同时完成连接并进入引导室，这次原本普通的连接过程一下子轰动了整个学院，毕竟类似的事情即使在学院的百年历史上也是屈指可数。由于在这一轮连接当中首先进入了连接状态，杏木家系的吸血鬼西奥贝努被认为是这次异常的核心。
在学院的历史上，引发类似异常的新生最终都成为了声名远播的术士，而西奥贝努也确实天赋惊人。现在的他得到了诸多来自于吸血鬼的赞誉，甚至来自于个别小家系的同届吸血鬼新生都开始对其唯命是从。
程谭曾经听艾托提起过，辉石、杏木、红月是亡灵殿吸血鬼的三大家系，百年以来，辉石家系和红月家系不断地涌现出出色的术士，唯独杏木家系在这方面的记录平庸得多。因而这个家系先是跟随红月家系，后又追随辉石家系，一直维持在万年老二的状态。换言之，势力庞大的杏木家系真正崛起，需要的只是一个天才般的领导者而已。
不过这些和程谭无关，他现在关心的只有接下来的课程。
按照昨天的分配，程谭被分入了通用三组，今天上午的课程只有一门，是由之前见过的年轻术士耶戈所讲授的流线原理，上课地点是位于地下一层的三号实践教室。
似乎这还是门实践课。
怀着对课程的好奇心，程谭在城垒中行走着。
整个城垒均为砂石质地，宛如一体天成。拾阶而上，迎面便是五个黑漆漆的门道，门道上是陡折弯曲的尖肋拱顶，衬得整个门道愈加高大而庄重。门道之中是个大厅，大厅中浮游着魔术光，魔术光会随着日夜的变化而变化，以保证大厅中的光亮相对恒定。离开大厅，继续向内，穿过一道短走廊，便到了城垒的内廊部分。城垒的内廊整个呈回形，环绕着城垒的核心部分，不过内侧的墙壁上什么都没有，平整得如同外面的大地。
程谭的目的地距离城垒正门有一段距离，一路上，许多吸血鬼和幽灵与他擦肩而过，他们之中有这里的学生，也有这里的导师，还有的则像是从外面来的访问学者，他们操着各种各样的口音相互交流，明明许多的声音充斥在这片空气中，但程谭却从中读出了一种奇特的安静。
转过楼梯，程谭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教室的门开着，可以方便地看到里面。教室内的布置像是个微型的运动场，四层座位环绕中央的方形平台，座位本身依阶梯状排列，越向外便越高。
虽然程谭算是来得比较迟，但里面的空位仍然还有一大半。幽灵们比较随性，呆的地方也够随意，有些还正飘在平台上空，并没有下来的意思。吸血鬼大都严肃地多，他们规规矩矩地坐在靠近平台的座位上，而且不愿与同族比邻而坐。
当然也有例外。在门对侧的前排座位上，一个看上去就很特别的吸血鬼正在耍弄一头幼年仆兽，滑稽的表演招来了不少好奇的幽灵围观，就连他旁边原本正襟危坐的几个吸血鬼都不时瞟向他的方向。
这个吸血鬼一身黑袍，腰间的系带上有个树形徽章，与之前见过的西奥贝努所佩戴的徽章相近。他身上围着三条红色细带，其中一条缠绕在额头上，另外两条斜挎在左右肩。程谭能看得出，那三条红色细带内包含着叠合为弦状的法术流线，由于叠合法术弦可以极大地延长法术流线在现实世界的存在时间，因此术士们通常以这种方式来制作法术物品。
“伽兹，过来！”
听到了主人的命令，幼兽立即跳回了那个吸血鬼的身边。这头幼兽模样狰狞，体型与稍大点的猫接近，身体外形介乎于石像鬼和狗之间，头部却又有几分像人类。它脸上没有嘴唇，宽大的嘴里生满了细小而锋利的牙齿，鼻子只有两个斜下的开口，眼皮极薄，眼睛却又极大，眼球没有眼白，而是一片漆黑。
这东西程谭之前就见过了，之前学习到的鲜血契约可以召唤吸血鬼奴仆，昨夜他试了一试，召唤出的就是这个玩意儿。不过自己召唤出的那家伙并没有这么听话。
“可不单单是不听话的问题哦。”
合成音的语调里包含着一种的慵懒倦怠，要用人来作比方的话，大概就是忙碌一夜，次日刚起床的感觉吧？
她的话一点没错，准确来说，昨天召唤出的那个东西甫一出现就对自己发起了攻击，如果不是它力量弱得可以，而自己身上又有那件袍子作防御，恐怕昨天真要直接交待了。稀里糊涂地死在自己的召唤物手里，这种死法谁想要啊？
程谭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件事。视线越过吸血鬼和他的幼兽，所见不禁微微令他感到意外——昨日在引导空间见到的橘竟然也坐在这个教室里。橘坐的地方在第四排的角落处，除了偶有路过的幽灵向他搭话，基本属于独处。
“橘，”程谭快步来到他的身边，“你旁边有人吗？”
“你是？”橘困惑地问。
“是我，”程谭稍稍拉开自己的兜帽，“我不想太显眼。”
“原来是您，”橘连忙站了起来，“沃……”
一阵摆手，程谭终于如愿没有再听一次那个名字。
“你怎么能不认真对待自己的名字呢？”这句话来自于合成音。
程谭翻了翻白眼，没有理会它。
“你通过了？祝贺你。”程谭当然明白橘出现在这里的含义。
橘则显得有些难为情，低声说：“其实……我不是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连接的。我们那一波出了怪事，突然一大帮子人都成功了，我是最后出来的……等等，沃罗斯基先生，您应该和我属于同一波吧？”
“不必对我用敬语，”程谭苦笑着说，“我这辈子还没遇到过对我用敬语的人呢。”
“哦，好的。”橘低声回复道。
程谭这才肯定了橘的疑问。
“听说那个杏木家系的吸血鬼被分到二组去了，虽然我很感激他，但能不和他处在同一组终究还是好的。”
“哦？”程谭对橘的话感到不明所以。
“您……哦，对不起……你刚到这里，不了解学院的传闻，那个吸血鬼是个种族主义者，他很厌恶其余的亡灵。”
“这真是……奇特，原来亡灵之间还会彼此厌恶吗？我以为这种事只存在于前生亡灵和再生亡灵之间。”程谭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种现象。
“亡灵是个大类，包含了太多的亡灵种族。”橘解释道，“我生前的国家是个多民族国家，各族之间连文化传统都极其相近，但即使是这样，还是会有人认为自己的民族就一定优越于其他民族。”
“归根结底，哪怕是再生亡灵，在个性上一样和人类没有太多区别。”
橘郁郁不快地继续说：“我们这一组中也有个麻烦分子，而且一样是个吸血鬼，就是下面像是穿了件围裙的那位。”
程谭不用看也明白，橘所说的就是刚才看到的带着幼兽的吸血鬼，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确实像是穿了件围裙。
看着程谭不明所以的样子，橘解释道：“这位吸血鬼出身于楠木家系，拥有着在他们一族当中罕见的召唤天赋。前些日，他刚进入学院时，就因为仆兽伤害新生而受到警告。他辩称自己控制能力不足，实际上很多人都不相信他的话。”
哇，该怎么讲，程谭发现这个幽灵少年真是个宝贝，简直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你真的刚进亡灵殿吗？”
“别……别这么想，”幽灵少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不禁有些害羞，“我只是喜欢听其他人说话，很多幽灵都喜欢闲聊，而且他们闲聊的内容真的很丰富。”
程谭忽然想起了分配给自己居住的那间大屋，说不定橘也会知道那间大屋空落至今的原因。
没等他问出声，前面却出了状况。
原本围绕在那个吸血鬼旁边的幽灵们纷纷尖叫着散开，平台上是身形变大一圈的仆兽，张牙舞爪，凶相毕露，它的主人则坐在原位上对此视而不见，与旁边的另一名吸血鬼正交谈着什么。
仆兽一声怪戾咆哮，猛然向平台对面的一个幽灵扑去，没预料到事态变化的幽灵像是傻了眼一样呆立在原地，完全没有躲避的动作。直到仆兽不自然地停在他面前时，这个幽灵才恍然一般，尖叫着躲开。
以怪异的姿势停在半空中的仆兽其实是被单纯的法术流线所束缚，随着流线上压力增大，仆兽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扭曲，原本的咆哮声也转而成为了一阵阵哀鸣。
这下子，它的主人可坐不住了。
“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楠木家系的威尔斯，你涉嫌伤害同学，学校方面会为你再记一次过的。”
年轻的幽灵术士耶戈应声出现在教室门口，他修长的手指上纠缠着九种颜色的法术流线。
“是九种法术流线！”
“真的是九种！”
教室里的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橘也偷偷地和程谭说：“我听艾托说过，学院里有个能同时控制九种法术流线的教师，没想到居然是真的……一般术士能同时使用五六种就很出色了。”
耶戈所凝结的法术流线持续时间相当长，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消散的迹象，那只仆兽仍然被牢牢地困在流线之中。
“原来是耶戈导师……”吸血鬼威尔斯发出一声干笑，底气不足地说，“刚才我正在和渠木家系的曼萨同学交谈，一不注意就放松了对仆兽的控制，这是我的错误。希望你能放开这只仆兽，我这就把它送回界门的另一边。”
“我不这么想。”耶戈眼睛瞟向那只仆兽，随意地说。
威尔斯顿在原地，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耶戈轻挥手指，断裂的法术流线无法再传递他的精神力，随之迅速消失。威尔斯的仆兽从半空中落下，虽然没受什么伤，但精神上却有些萎顿。
仆兽身体收缩到小臂大小，像只受伤的小狗一样跳上了威尔斯的肩头。
“我是个‘流线士’，你们或许听过这个词，或许又没听过。没关系，我来作个解释。”耶戈一边走向教室中央，一边侃侃而谈，“流线士专指那些对约束不同种流线颇有特长，但魔力不足，无法约束足够数量流线的术士。构建一个中型法术，至少要求对上百条法术流线进行约束和编织，所有的流线士都达不到这个要求，因此从分类上看，流线士确实属于低级术士。”
接着，他话音一转，“但流线士这一小部分群体在数量众多的低级术士中显得如此特别，同样也是有原因的。流线士对法术流线的操作能力极为精确，这使得他们能够办到很多连高级术士都没有办法办到的事情。”
“我就是一名流线士。”
一本正经地说完这句之后，耶戈叹息道：“你们这样的新手，往往不重视流线这种基础。为了让你们能够真正意识到流线所包含的威力——威尔斯，要靠你帮忙了。”
在一旁站着的威尔斯这才理解到为什么耶戈没让他收起仆兽。
“耶戈导师，你确定？”
听得出来，威尔斯的声音中有种玩味的情绪。由于事出突然，刚才仆兽受到的伤害，无疑是完完整整地反馈到了身为召唤者的威尔斯身上。尽管愤怒，但面对身为教师的耶戈，威尔斯只能选择隐忍。
但现在不同了。
“我确定，当然确定。”耶戈微笑着说。
威尔斯抚摸着仆兽的头颅。
仿佛是感应到了主人的心绪，一直安静得如同小猫一样的仆兽猛然叫了一声，跳回到地上。它的眼睛慢慢眯起，身子却逐渐随着呼哧呼哧的低吼声越变越大，一直到变作成年狮子的体型。变大的仆兽外形怪异，凶气凛然。
坐在前排的吸血鬼早在之前就已经扯到了后排的安全位置，喜好热闹的幽灵们靠得更近，有些设置在仆兽身边绕来绕去。
心生不耐的仆兽向周围低吼几声，呵退了围绕在身边的幽灵，随即低伏了前身，准备对耶戈发起攻击。
“耶戈导师，我会有分寸的！”威尔斯挑衅道。
“那可多谢了。”耶戈张开右手，灰、橙、黑三种颜色的法术流线正在他的手中兀自颤动。
电光火石间，仆兽猛地冲向了耶戈，中央讲台的纵向长度不过十余米，以仆兽的速度，这点距离根本就是片刻即至。
眼见耶戈就要被仆兽扑到，一时迟快，居然攻守互逆。
不知什么时候，橙色的法术流线已经牢牢地缠在了仆兽的身上，传力之下，仆兽的扑击居然失了准头，从耶戈的身侧掠过。
橘看得眼睛都直了，“我从没听说过法术流线还能这么用，一般术士的法术流线在空气中都不能留存太久，像绳子一样用根本就不可能。”
“法术流线，橙之十二。”
程谭数了数仆兽身上的法术流线数量，发现确实是十二条。
“法术流线来自于‘源’，是一切法术的原料，通过对不同色法术流线的调配、约束和编织，将能够实现不同的法术效果。这是一般意义上法术流线的用途。”
“如你们所见，原始的法术流线中一样蕴含着强大的威力，不同色的法术流线具有不同的特质，这同样也是法术形成的基础。”
“而橙色的流线，特质在于力量变化。初级法术之一的漂浮术、中级法术之一的重力术，其编制主体都是橙色流线。”
即使在战斗的过程中，耶戈也没有忘记自己作为教师的本分。而通过这种方法，他也确确实实地令所有学生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话语之上。
而在另一边，耶戈的法术流线并没有使仆兽受到什么伤害。程谭看得出来，仆兽一开始的扑击就是试探性的，因此在被牵引之后能够很快地调整身体状态，随后稳稳地落在了耶戈身后的阶梯座位区域，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不过，在耶戈讲解期间，仆兽同样没有发起攻击，不知道是因为威尔斯所怀有的吸血鬼的骄傲，还是纯粹想从耶戈的讲解中寻找对抗他的线索。
耶戈的讲解告一段落之后，仆兽低吼一声——像是在提醒耶戈——随后才再次发动攻击。
有了前次试探后得到的经验，仆兽的攻击更加谨慎，何况身上还捆着对方的法术流线。尽管仆兽身躯庞大，但在座位间辗转腾挪却显得很是灵巧。它离开座位区域，沿着座位间的过道奔回讲台。为了避免耶戈突然施力，仆兽的这一连串动作不仅快速，而且最大程度减少了跳跃的频度和力量。
如果耶戈的法术流线只有这种程度的力量，那么仆兽只要接触地面，耶戈就无法拉动它了。
仆兽在登上讲台后再次向耶戈发动了攻击，基于同样的考量，这次仆兽没有使用惯常的扑击，而是在逐渐靠近耶戈之后才猛然以利爪挥向对方。
接下来，古怪的事情发生了。
在仆兽的挥击路线上忽然斜着出现了十余道灰色的流线，尽管威尔斯发现了场地中的异常，但仆兽的攻击却没有任何停顿，巨大的前爪随即拍在流线上。流线稍稍弯折，随后就回复原状，反而是仆兽一脸痛苦地后退几步，前爪上出现了十余道血痕。
看样子，接触到流线之后，威尔斯及时地命令仆兽收回了攻击，否则的话，仆兽的这只前爪可能就要变成一堆块肉了。
“是‘锋利’吗？”
威尔斯也不太好受。
“灰色的流线，其特质是坚韧和守护，它也是唯一一种可以像这样固化在环境中的流线，一些法术物品、法术陷阱的制作是离不开它这种特质的。”
“是这样吗。”威尔斯的情绪似乎稍稍低落。他应该能想得到，只要在空间中多排布一些灰色流线，那自己的仆兽就会被完全困住，依对方出神入化的流线使用技巧来看，这应该不算是难事。
这低落只持续了一瞬，他很快抬起了头，看着眼前的耶戈，也看着耶戈旁边的仆兽，就像是心中如此笃定，即使面对这种对手，自己一样有能力进行应对。
仆兽会意地牢牢贴在地面上，嘴巴微微张开，喉部发出隆隆的声响，一如火山爆发前夕地下奔腾翻滚的岩浆。
一听到这个声音，程谭立即变了脸色。
昨夜在和自己的召唤物搏斗时，对方临死之前就曾发出过这种声音，所以程谭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程谭想的那样发展。耶戈右手一挥，手中最后一种流线激射而出，直接插进了仆兽的身体。虽然仆兽一开始对插入身体的流线并没有反应，但很快，它喉部的隆隆声逐渐平息，整个身子也如同脱力般倒在地上。
“黑色的流线，特质在于吸收和转化。如你们所想，黑色流线是所有法术流线中最为特别的，尽管每种流线都有各自的特质，但没有哪种能够像它这样特别，因为它不止与灵魂有关，它还是唯一的破法流线，许多破法法术都以黑色流线作为编织的基础。它是最不稳定的流线，在你们对其他八种流线的控制能力合格之前，我不允许你们使用这种流线，以免对自己和周围的同学造成伤害，明白么？”
说完这句，耶戈对着威尔斯皱起了眉头，“你刚才想用‘红轮’？你考虑过周围学生的安危吗？”
“这个‘红轮’的规模会相当小，我有能力让它停下。”威尔斯说。
“是吗？”耶戈对威尔斯的话不置可否。他放下右手，三种颜色的流线随即消散。
威尔斯看向自己倒在地上的的仆兽，脸色一阵变换，“我可以收回自己的仆兽了？”
“哈，当然不行。”
耶戈笑了一声，拒绝了威尔斯的请求。
“为什么？”
面对威尔斯的问题，耶戈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课程才刚刚开始，接下来你和你的宠物用处还很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