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晴朗但是严寒,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却无半分暖意。晓白裹得如同一只熊,一进展厅,见祁枫仅着衬衫,连连咋舌。
“这里暖气足,快脱了吧,省得出去着凉。”祁枫朝后面努了努嘴,“那边有衣帽间。”
晓白出来时,祁枫正在交代工人调整一幅画的角度,笑着对她说:“刚才挂偏了,你肩膀都斜了。”
晓白一看,正是她前几天裱好的那一幅,她站在楼顶飘扬的被单前,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她特意嘱咐祁枫,不要选太多有她的画,只是这一幅珍藏在记忆深处,真要不选,都不舍得。
“那天,你对我说……”祁枫忽然意识到什么,讲到一半便止住了。
“展厅布置得真好。”晓白顾左右而言他。
她并没说谎,这间展厅虽然不大,但是设计精巧,呈一个大“几”字形。展厅的摆设桩桩件件都动了心思,每转过一个拐角,画作的主题便有所变化,地上的盆景、墙上的装饰都和画作呼应。
“画展开幕后,每一条走廊的灯光设置都不同,以配合画作的色彩。”祁枫解释道。
晓白扮个鬼脸:“开幕那一天,你打算怎么出场?”
“我?”祁枫一怔,“怎么出场?没想过。”
“赶紧想,”晓白真要骂他不解风情,“登场方式一定要粉墨,要隆重,先把谱摆出来要紧。”
祁枫摆摆手:“我的画展主旨是青春和回忆,都是很写实、很朴素的,再说我又不是什么知名画家,不搞那么复杂了。”
“你不是跟我说,著名的画评家曹钧先生主动和你联系,要来当主持人么?你就打算这么糊弄过去?”
“他不是为画家祁枫来当主持人,他是为‘博木’新上任的祁枫总经理站台,”祁枫面露嘲讽。“不用想我都知道,肯定是我妈私下拜托的。”
他用一块布拂去面前画框上的灰尘:“有什么意思?”
“阿姨是一番好心,你别多想。”晓白好言相劝。
祁枫挤出一丝笑:“我哪儿有工夫多想?公司那一摊乱七八糟的就够我想的了。”
祁桦被董事局罢免后,以方董事为首的公司元老举荐祁枫,他便在这么个群龙无首、焦头烂额的时局走马上任,一肩挑起了“博木”的重担。晓白正想宽慰他两句,他想起什么似的:“前天,我见了卓斯和向明蕙。”
“……是吗?”
“卓斯跟祁桦四年前就结下了梁子,敌对至今,现在向明蕙帮着他,恨不得一口吞了‘博木’。我把祁桦送了进去,这条件才有得谈。”
看来,袁煦此前说的话,不是空穴来风。晓白深知卓斯向来睚眦必报,便有些担心:“你们谈妥了?”
“我们达成了共识,两家公司相安无事,前提是我坐稳总经理的位置,不再给祁桦任何机会,‘博木’也绝不参与恶性竞争。至于祁桦安插在‘凌昌’的人,则由他们全权处置。”他深吸一口气,“当然,卓斯也同意撤走自己的眼线,暂时搁置兼并‘博木’的计划。”
“暂时?”晓白听出危险的意味。
“卓斯不愧是商场上数一数二的人才,和他交手,我输了。”
晓白微微蹙眉:“你经验不足,他赢了也不光彩。”
祁枫摇了摇头,说:“他得知祁桦的事情,却好像一点也不感激我。”
“他就是这样,你不用放在心上。”成天摆一张臭脸,真不知给谁看。
祁枫突然转向晓白:“既然如此,那你喜欢他哪一点?”
“……”
晓白呛住,这种问题,从来不在她和祁枫的讨论范围内,或者说,不在她和其他人的讨论范围内。她不无尴尬:“什么喜欢他?”
他看着她,然而目光只是感伤。
可她怎么好意思说出口呢?她宁可否认自己对卓斯的全部感情,也不能对祁枫说出分毫。
她扯出一个笑:“你误会了,我跟卓斯没什么的。”
“晓白,你要对自己诚实一些,”祁枫停下脚步,“就像当初我们俩那样。”
此刻,他们眼前的是一幅山景,旭日初升,山脚下,远远的有一条高速公路。他们曾经央求天文系的同学,在天文台依偎着过了一夜,然后睡眼朦胧地看日出。他骑车载她回去,她环抱着他的腰睡熟,内心安稳。
原来,都已经过去了。
他和她,早就已经过去了。
因为他的影子一直在她心里,固执地不肯离去,她才没有办法面对下一个人。因为固执地不肯放手,她才没有办法勇敢地往前走。
许多伤害,其实可以避免,却变本加厉。
她爱过祁枫,那段日子,至今想来都格外真实。
站在她身边的这个人,七年前在,七年后在,永远都会在。七年间风风雨雨,让他们彼此懂得。
一时间,所有的错都能被谅解,所有的不快也都能释然。
因为他们不必再彼此拥有。
走到这一步,他们太清楚其间的痛苦,有太多不舍,可是人总要成长,有的事情,是回不了头的。
“那天,你妈跟我说,她担心你找不到女朋友,”晓白终于把目光从画上挪开,“我倒是一点不为你担心。”
“真可怕,”祁枫笑了笑。“她总能找出可担心的事来。以前担心我没书读,担心我没工作,如今又担心我没老婆。”
晓白顺口道:“她不应该担心你,你还没到‘剩男’的年纪,应该担心——”
她发觉失言,小心觑祁枫的脸色,祁枫却仿佛没有察觉:“她最应该担心的,是公司毁在我的手上。今天我偷偷过来这边布置展览,方董事肯定跟她打小报告。”
“即便当了‘博木’的总经理,你也有权利享受自己的生活。”晓白抬抬下巴,“这些就是你的生活。”
“曾经是,”祁枫纠正了她的说法,“我……和你的生活。”
“凌昌”举办年度酒会,“穹宇”作为目前最大的合作伙伴,自然在受邀之列,麦凯文、杨理查亲自领衔,赵经理点名要晓白同去。晓白推脱不掉,下午在家里试衣服,垂头丧气。
陶溪难得来家中做客,捧着晓白妈妈煲的红枣桂圆汤,喝得津津有味,还不忘指手画脚:“这件不好看,显胖。”
晓白狠狠瞪她一眼:“你怎么不直接说我长胖了?”
“长胖点好,你看向明蕙,人家可不是骨头美人。”
晓白简直跟不上她的思维:“和向明蕙有什么关系?!”
“今天你和向明蕙同框,绝不能被她比下去,这关乎尊严。”某人振振有词。
“……”真是懒得理她。
陶溪咬着一颗红枣,有点含混道:“你说,卓斯和向明蕙结婚之后,他们会在哪里生活?中国还是美国?如果去美国,那卓斯不成了倒插门了吗?不过也是,向家给‘凌昌’投了那么大一笔钱,卓斯早就是倒插门了……”
“快闭嘴吧,”晓白听不下去,“你不应该当幼师,你应该当编剧。”
“你看到她,心里就不会不舒服吗?”陶溪不依不饶,好像比晓白还忿忿。
晓白沉默一下,声音闷在衣服里:“会啊。”
“你傻啊?既然不舒服,就采取行动啊!”
“姑奶奶你行行好吧!”晓白露出一颗蓬松的脑袋,“我这心里本来就是七上八下的,你就少播撒不安定因子了可好?”
她身上的是一件月白色的连衣裙,想起来是几年前卓斯陪着买的,一张脸冷若冰霜,说不帮她挑件衣服,她在正式场合就穿得像个村姑,丢他的脸。
镜中的自己熟悉又陌生,恍然间,他身边已经有了那样相配的人,而她,只不过是个冒失闯入的异数。
袁煦开车来接她,顺道把陶溪送回家。一上车,后座的袁心琼小朋友就抱住了陶溪不撒手。
“小琼脖子上戴的是什么呀?”陶溪逗她。
袁心琼认真地想了想:“妈妈给的。”
“是她妈妈到普陀山求的,开了光,戴着保平安。”袁煦解释道。
气氛突然有一丝古怪,晓白岔开话:“你把小琼送到哪里?”
“她爷爷奶奶家,离今天晚上的酒店不远,”他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后视镜,“他们好久没见到小琼了,正好我今晚要喝酒,开不了车,放在他们那儿,我也放心。”
“小琼,”陶溪恍若未闻,“妈妈对你好不好?”
心琼点点头:“好。”
一大一小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直到陶溪下了车,晓白才扭过脸:“怎么回事?”
袁煦叹气:“我前妻想要跟我复婚。”
“啊?”
“离婚后,她很快就找了个男朋友,原本打算移民加拿大的,没想到两个月前,她发现那个男人是有家室的。”袁煦皱了皱眉。
“她把你当什么了?”晓白为他鸣不平,“备胎吗?”
袁煦打了一把方向:“我连备胎都不如。”
“但是你还是考虑了她的提议的,”晓白敏锐地指出,“为了心琼,对吗?”
“小琼需要一个健全的成长环境,而且你也看到了,她很爱她妈妈。”
晓白回头看了看袁心琼,她正搓着衣服上的毛球,玩得不亦乐乎。
“你犹豫,是因为陶溪?”
前方红灯,袁煦缓缓踩了刹车,眉头皱得更紧。“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每当我想到复婚,想到今后和我前妻的生活,我就会想到陶溪,然后我就再也想不下去了。”
晓白不知该说什么,这种情况下,一个人的快乐,很可能就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痛苦之上。终于她说:“固然要为了小琼着想,但也要为了你自己。”
在爱情中,陶溪曾受了很大的挫折。她好不容易才从成永泽和孙毓的阴影里恢复过来,作为她最好的朋友,晓白不忍心看她重蹈覆辙。
她补充道:“最重要的是,无论你选择谁,都要和另一个人说明白。”
酒会在城郊的花园酒店举办,经过曲折的小径,青松掩映下,别有洞天。晓白和袁煦进去,远远的就看见卓斯和向明蕙,与麦凯文相谈甚欢。
“我饿死了,去拿点吃的,你要什么?”服务生送来香槟,袁煦拿了两杯,低声问晓白。
“水果就好。”
袁煦的身影刚刚消失,便听到敲击酒杯发出的清脆声响,“凌昌”的黄董事长笑容满面,走到台中央,向全场致辞。
黄董事长之后便是卓斯,他保持了一贯的作风,寥寥数语,便举起酒杯,众宾共饮。
那天过后,晓白便未曾见过他,眼下隔着人群,却仍是不自在。那咬牙切齿的恨还在耳边,冷酷决绝的目光也犹在眼前,如一场噩梦,缠得她不能呼吸。
他站在那儿,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云淡风轻,无动于衷,她竟软弱得要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