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今天没有在父亲的追悼会上遇见这女人,我也一刻不曾忘了她。真要说起来,十多年前她险些做了我继母,现如今又即将成为我的邻居,总而言之,我和她算是够有缘的了。曾经我叫骆何。因为我爸姓骆,我妈姓何。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自己改成了骆鹤。从小到大,我妈几乎视我为透明人,所以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名字里带着她的印记。最喜欢我这名字的大概就是这女人了,她总是鹤儿,鹤儿地叫着我,自然到好像名字是她起的,这让我一度有些恍惚,心里怀疑她才是我真正的母亲。我看着两个女人做游戏,从四岁一直看到十三岁。母亲前脚出门,她后脚就像影子似的闪了进来,说好了都不带这么巧的。曾经以为这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游戏能维持九年而迟迟没有东窗事发,自己简直是功不可没,后来才知道,我妈对他俩的事压根从一开始就是睁只眼闭一只眼。我站在天平中间,(不,当然不可能是正中间,再没良心也要稍偏母亲这边一些的),看着父亲站在等腰三角型的顶点和两个女人拉锯扯锯,时而觉得有趣,时而又替他悲哀。两个女人不是你进我退,就是你退我进,唯一的区别就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进的人成了钝角,退的人所在的锐角自然越来越小,有的时候,父亲实在觉得这个整体形状太离谱了,便也调整一下自己的位置。如果当年那女人总是变着法儿地讨好贿赂我,大概我反而会不屑了,然而她从不。她的体己从来不是摔摔打打的,对你的好也是完全无声的,更要命的是,人前人后,她从来不曾对我父亲使过小性儿,因此在我的心里,虽说她所扮演的形象不那么正面,可姿态总不至于是丑的。有一次母亲出国待了半年多,她便和父亲在家里开火做饭了。我端着专属于自己的板凳坐在饭桌一角,并不靠近他俩。菜上桌了,一盘我平日里最爱吃却不能经常吃到的蚝仔烙被她放在离我最近的地方。她没有邀功般地说,快吃啊鹤儿,知道你最爱吃这个,我特意为你做的!她什么也没说,看我吃得很猛,便去夹别的菜,对那一大盘蚝仔烙,只是象征性地动了一筷子。我吃的比往常多不少,一来那女人的手艺比父母略胜一筹,二来自己心里明白,唯有这样,对面的两个人才可安心。我把碗里的米扒得一粒不剩,然后自己拿着碗筷到厨房去了。女人跟过来说,玩儿去吧,放在池里就行。我不响地转身,却并没走远。父亲洗碗盘,然后递给女人,女人拿着毛巾一一擦干,再归置到碗柜里。我听见女人问,味道怎么样?问了一遍,还不过瘾,并非出于对自己厨艺的不自信,而是听不够父亲的表扬。好吃吧!好吃吗?真的好吃?……父亲出自中医世家,一上饭桌就严格遵循“食不语”的古训,她尊重父亲的生活习惯,可一进了厨房便活泼起来,自然,对于她的这些问题,父亲回答多少次都不心烦。她又说,小鹤儿很爱吃海鲜呢!父亲说,是啊,不过这孩子更小的时候被煎带鱼的刺卡了喉咙,憋得小脸都紫了,得亏去医院去得及时,才捡回一条小命儿,从此对鱼总是怯生生的,看着人家吃,也只有眼馋的份儿了。一块鱼肉,用筷子把里面的刺全挑出来搁在她跟前,她都不敢碰了。女人当时没再说什么,可次日中午,我便在父亲常看的书里发现一张纸片,上边详尽地写着脱骨带鱼的做法。晚上父亲把它贴在灶台边,照着一步一步地实践,让我大大地开了几顿鱼荤。直到母亲回来的前一夜,那张小纸片才从厨房里消失……此时此刻,我挺着接近八个月的肚子站在父亲的牌位前,所有来向我父亲最后此行的亲友都不知该先劝我节哀,还是先向我这个准妈妈道喜。有人在悄声议论那个女人蠢的很,跟了我父亲二十几年,没混上个出席追悼会的名分也就罢了,竟也没趁他叱咤风云的时刻早早养肥自己的私房。我的第一个儿子小驰已经两周岁半了,他在灵堂里跑来跑去,告诉每一个他认识的“来宾”外公睡着了,不要吵到他,还趁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往他外公的手里塞了样东西。我问他塞的是什么,小驰如实回答,是一块大白兔奶糖,外公告诉我,握着大白兔奶糖睡觉不会做噩梦,不会梦到大灰狼。小驰说的话确实有“迹”可寻:在那女人已出版的某本小说里,有一个外公告诉也自己的小外孙女儿也说过同样的话。父亲刚入院时我已有了两个月身孕,医生说他最多还剩三个月,不想他却一直挺到我七个月,我们都为他高兴,就在十天前,我父亲还戏称老天若能再宽限些日子,大概就能看到外孙子出世了。他甚至还给第二个小外孙起好了小名,说是赶得上见他就叫“小快”,赶不上就叫“小迟”。可惜上苍不作美,此言出口不到半个礼拜,病情就开始恶化。看来,我的第二个儿子也只好叫“小迟”了,和他的哥哥同音不同字。据说,在外面再花再混账的男人临终也会给自己的妻小留一份遗产,因为唯有这样,才能给自己名义上的未亡人留个面子,给自己的祖上留个面子,顺便也给自己留个面子。而我父亲的这些面子都不要了,或许他在肉体即将离开人间、灵魂飞升之前的某个深夜突然觉得面子实在没有那么重要。我父亲把遗嘱工工整整地写在他的病例末页:“1,所有作品相关后续收入及版税归邱秋,其余财产归女儿骆鹤。2,请置我照片于故居阳台,我要从那里看风景。本人在此明确,订立本遗嘱期间本人神智清醒,且未受到任何胁迫欺诈,本人其他亲属或任何第三人均不得以任何理由对继承人继承本人的上述财产进行干涉。”我盯着灵堂里唯一一个真花做成的花圈,白色的金盏花在一大堆来来回回走过场的假花中美得有些不近情理,它们使我在最后送别我父亲的人群中频繁走神。一定是这女人送的,不是她,还会是谁有本事、有情致用这么稀有的花卉来编花圈呢。可惜除了我,和我那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大概没有人会注意它们,人们在这肃穆的灵堂里表达完他们程式化的敬意后,会照样谈笑、玩闹,甚至带上笑脸紧赶慢赶地奔赴某一对新人的婚礼。我回过神来,心想自己应该趁热打铁地追上去,理顺与这女人之间长期拧巴的关系。曾经对于我,她给出了比我母亲甚至比我父亲更好的耐心以及,更多的尊重。有一次,我跟她谈起我的姥爷,我说虽然我没有这世上最好的爸爸妈妈,但我有最好的姥爷。她对我和母亲之间的疏远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她只是说,如果她有一个孩子,她的父亲也将是最好的姥爷。我当时没有听懂她的话,也没有去细细揣摩,只是把自己的姥爷讲给她听。从三岁到四岁半我除了上幼儿园几乎所有时间都是姥爷陪我度过的,那时五十七岁的姥爷刚从单位退二线,走到哪里都带着我这个小尾巴。姥爷不显老,笔直的身板,几乎没有白发,来幼儿园接我不少小朋友都以为是我爸爸。我对她说,姥爷给我买最高级的铁罐装的奶粉,味道比袋装的要好一百倍不止。她笑了,就因为这个,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姥爷?当然不是。我感觉自己像中了她的圈套一样难为情。我继续说,所有小朋友都只有连环画看的时候,我看的是姥爷给我买的中英双语对照版的《世界童话画库》,姥爷甚至还买来二十四色的彩笔,把这套六册大厚本的黑白书变成了全彩版。还有,还有很多事情,他抱我坐在膝盖上,用纱布包着煮好的桔子皮给我治冻伤的耳朵,爸爸带我去溜冰,每次出门前姥爷都要检查我冻了的耳朵是否反窝在帽子下面。那确实是很了不起,她若有所思。我得意了,谈话最后还做了个总结,我告诉她我曾怀疑过我妈不是亲妈,可是想想姥爷对我那么好,一定是我亲姥爷,而姥爷对我妈也同样那么好,所以一定是她亲爸,所以我妈肯定是我亲妈。说这话时我还自作聪明地悄悄观察她的表情。她被我说笑了,亲不亲就那么重要?当然,我严肃起来。我姥爷说,爸爸妈妈和我幸福地在一起是他目前最大的愿望,可如果我不是我妈亲生,又如何幸福地在一起呢。她的眼神好像不同意我的看法,但她当时什么也没说。于是我又继续说,书上不是经常说,继母会把孩子偷偷领出去卖掉吗?亲妈是不会的。我还对她说,如果你不来找我爸爸,我爸大概和我妈会更融洽一些的。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友善,其实当时说这话时我心里也确实是友善的,我从心里舍不得她这个朋友,舍不得她给我的小礼物,舍不得她讲的故事,也舍不得她做的好菜,我甚至觉得她不再来找我爸爸,我自己也有牺牲在里面。那次谈话让我彻底排除了她是我亲妈的可能,我跟她讲姥爷的每一件事,她都很认真地听着,还问姥爷转业后做什么工作,退休后身体好吗之类的问题,她根本不认识我姥爷,又怎么可能是我亲妈呢。这就是一个七周岁小孩的逻辑思维。当年的我判断谁是我亲妈绝对是以姥爷为参照物的,因为我坚信,姥爷一定是我的亲姥爷。然而可以想象,就是我的这句话把我们原本轻松和缓的对话逼到了死角,她顿了一下,然后很认真地对我说,不是我找你爸,而是你爸来找我。她原本不需要这么认真的,我在她的认真里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所受到的羞辱。有什么区别吗?八岁的我竟能做出这样的质疑,大概对手的高度突然也拔高了我的智商和情商。然后我看到她眼底的慌乱,那种毫不设防的情况下被击中的,语言和思路的完全休克。她的眼神告诉我:一直以来都没把你当小孩儿看,可还是低估你了。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等你长大些再说吧!我却毫不退缩地回视她:等我长大些?你终于也计穷了,居然拿出和我爸爸一样的话来搪塞我,我从四岁长到了八岁,还要再长多少年才配听你们的破事儿?终于,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而与此同时,我的心里似乎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爱她的,很爱她,那种年龄的孩子,大概依赖就是爱,相处就是爱,离不开就是爱,这爱是平时看不到的,被我们表面上孩子和准继母之间的关系掩盖了的,但却在那一刻忽然显露出来,吓了我自己一跳。也就是在那时,我从她的眼神中,几乎预知了自己和这个女人之间,一定会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恩怨,一段天长地久的非亲非故却脱不开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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