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熬红了眼,刑平又不得不跟着父亲一起往柯府去,这一路虽不长,但排场却不小,浩浩荡荡一队人,只是刑平再无初进京都时的兴奋,缩在车帐内只觉得车驾晃得自己头昏脑胀。
不多时到了柯府大门,正门大开,也是一队人迎在门前,刑平远远就瞧见了星瑶被簇拥在前,竟不由得赶紧低下了头,连这闻名江湖的柯家大宅外貌如何都无暇看上一眼。
却说星瑶未等刑进义的车驾停稳,已先于门前盈盈下拜,雌雄双杰更是一起出列上前来亲扶车舆。刑进义心里本计算着来此就要先正个威仪,好令星瑶知觉儿媳之道,虽说昨夜听闻了星瑶在会英楼的作为,但多年来一直未把她放在眼里,心下认定她再如何也只是一个小姑娘,现在看了她礼数周全殷勤,竟未挑出一点错可借机施威,不由狐疑到底是谁在背后教她做这场戏。
当下众人过了礼数,迎入正堂上座,堂内只留了雌雄双杰在侧陪着,刑进义口称尊爷在上不敢妄居,自在次座坐下,星瑶侧立在旁服侍上茶水。一切礼节过后,星瑶才再拜请罪道:“侄女初领家事,深恐怠慢了刑伯伯,还望伯伯见谅。”
刑进义道:“不妨事,你连日也辛苦,坐下说话吧。”星瑶抬眼看了看刑进义身侧的刑平,亦施一礼,道:“世兄安好。”刑平忙回礼道好,星瑶报以一笑,便往偏座略略坐下。
刑进义道:“不知老尊爷现下究竟如何?我等来京已三日,数次听闻尊爷噩耗传来,心下好生焦急。但今日到此,瞧这里并无治丧之举,且你的眉目间亦无悲伤之色,莫不是坊间乱嚼舌根生事,可不能就此姑息这帮小人。”
星瑶道:“劳费伯伯伤心,是小侄顾虑不周全,未及着人通报详情。其实爷爷身染重疾,确是数度在生死之界徘徊,幸而天佑柯门,眼下已略有好转,只是精神不佳无力起身,亦不能再费心料理家事。爷爷日前精神略好,便将家事全数交付小侄处理,因着事务繁多,小侄委实不能左右周全,让伯伯见笑了。”
刑进义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可略为放心些了。老尊爷一向身体硬朗,怎地突然就身患顽疾,可知是何缘故?”
星瑶微微摇头,道:“此疾来得突然,已是遍访名医,竟寻不着源头。”
刑进义略一沉吟,道:“你我两家虽是世交,但家业离得如此远,若有些什么大事,竟不能互相照拂。幸而现今你和平儿已长大成人,不若择日把你俩的亲事定下来,老尊爷心中欢喜,身子便好将起来,你亦有夫家分忧琐事,岂不两全?”
星瑶起身深深一拜,道:“伯伯厚爱,侄女深领。”顿得一顿,又拜倒,道:“今日得伯伯来此之机,侄女确是有件事情,想得讨得伯伯的主意。”
刑进义忙起身扶起,道:“有话不妨直说,你我两家将是一家,我自当倾力相助,何需如此大礼。”
星瑶道:“自是爷爷病倒,小侄日夜焦心,访医无数,竟无良方。后来巧得一江湖秘方,说是要以蛇王涎液作引入药方可痊愈,不知伯伯可有耳闻?”
刑进义听到“蛇王”二字,心下一惊,道:“蛇王?你所说的可是传说中的蛇王乌月?”
星瑶观察入微,见刑进义心有所想,料他必知道些根底,便直言道:“正是。小侄便想向伯伯求得此物,医治我爷爷,还望伯伯垂怜。”
刑进义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蛇王乌月只是江湖传说,只怕无人见过其踪影,我便有心相助,却如何去寻一个传说之物?”
星瑶道:“既然江湖有传说,想必不是空穴来风。小侄年少,虽已四处找寻,但恐人微言轻,至今仍未有半点消息。伯伯却是武林泰斗,耳目灵通,星瑶只能寄望于伯伯了。”
刑进义皱眉道:“即便有我相助,恐怕也不是一时半会便能找得着的,况且这江湖秘方从何得来,是真是假,怎样验明药效,如何确保尊爷安康?”
星瑶听他只推脱不肯,便垂泪道:“眼下爷爷病重如此,小侄已无他法,伯伯不愿相助,小侄亦可谅解。但爷爷性命,却不能不顾,即便舍却这一身家世荣华亦在所不惜。小侄明日便宣告江湖,若有寻得蛇王献出者,便是我的天命郎君,年龄家世一概不论,只要救得爷爷平安,星瑶可倾尽所有。”
刑进义听了星瑶这番话,大吃一惊,万没料到她竟说出这样的决定来,不由得立起身来,怒道:“你,你,你说的什么?”雌雄双杰也是大吃一惊,齐声道:“万万不可!”
刑平也愣住了,他听星瑶竟敢拿婚姻之事来作交易,此等要胁父亲之举实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不由得仔细打量着星瑶,昨日远远一观,只觉得她模样秀雅可爱,今日近看她,眉眼清丽,目光清澈,自有一股坚韧的气势,令人不敢轻视,而此时眼含泪珠,更是一幅楚楚动人的画面。
刑进义亦是上下打量着星瑶,眼中强压着怒火,心念如电闪,这小丫头竟敢头一天见面就给了他一棒,软硬兼施,明着是讨要蛇王作定礼,多半要以这蛇王为引的事只是随口一个借口,实是柯家想悔婚?可是看雌雄双杰的惊讶不是像装的,难道这小丫头真的是不懂事,拿这柯府的家业不当一回事?亦或是我的行事已露了什么风声,这丫头竟在试探我?一念及此,心下暗惊,厉声喝道:“你这样的决意,可知道其中的厉害关系?”
雌雄双杰听出刑进义的怒气,心里着急,两人也万没想到星瑶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引得从此两家世交变敌仇可如何是好,不由连连跟星瑶使眼色。
一时之间,四人八只眼睛一齐盯着星瑶,星瑶低垂了头,两眼望着自己轻拖在地的裙摆,两片小樱唇轻启,声音却很坚定道:“星瑶自小只有爷爷,这些家财算什么?便是要星瑶性命也是可以的。”
刑进义听她这般回答,心稍放宽,料想她的确只是爱护心切才说出这些不懂事的话,神情便缓和了许多,假意轻咳几声,正色道:“你顾念爷爷的孝心是极好的,只是这桩婚姻,不止是两大世家交好的信物,更是维系江湖安稳的支柱,你年纪还轻,不晓得其中牵涉多少风波,所以轻易说出刚才的话来。我便只当是小孩子胡言乱语,自不计较,但我这做长辈的得提点你一句,往后切不可如此莽撞。”
雌杰连忙拉了星瑶的手,暗地示意她不要再出言,一边对刑进义道:“亲家老爷说得是,小姐只怕是连日辛苦累坏了,才会这等胡言乱语。”一边对雄杰眨巴眼睛,雄杰会意,假意过来给星瑶搭了下脉,说道:“都是我大意了,小姐身子自小偏弱,这几日又劳累过度,是要多歇歇的。”
星瑶被两人弄得哭笑不得,不忍心拂其好意,只得顺水推舟,装着有点头晕的模样,趴着雌杰的肩膀,弱弱地道:“头好痛。”
刑进义见她找了台阶下,也不便揭穿三人的作戏,只道:“待我传令门人,访尽天下名医,来为尊爷诊治。至于蛇王之事,我亦命门下众徒全力寻找,只要有一星半点的消息,我一定为尊爷查实,这样你可宽心些了。”
雌杰忙道:“是,是,如此最好。”向雄杰说道:“老头子,你陪着亲家老爷说会话,”说着搂紧了星瑶细腰,柔声道:“老身扶着小姐去歇息一会吧。”
星瑶有气无力地轻哼一声,刑进义因她提了蛇王一事正在猜忌不定,亦不愿多逗留,便对雌雄双杰一抱拳,道:“既然尊爷无大碍,在下亦可放心,本欲令犬子叩见尊爷,眼下只怕会扰了尊爷清养,如此我改日再来请尊爷安。”说完亦不等星瑶施礼拜别,便拂袖而去,刑平等人只能匆匆别过,紧随而去。
雄杰忙送刑进义等人离开,直到目送一行人拐出了街角,才返回大堂,一进去就顿足道:“唉哟我的姑奶奶祖宗,今日怎么来这一招,这婚姻大事可不是小孩儿过家家,说翻脸就翻脸。”
雌杰正在堂前门边等他,便往雄杰胳臂上狠拧了一下,道:“叫什么叫!别吓到我的心肝宝贝。说都说了,还能往回吃下肚不成?你没看到这刑家老爷好大的架子,他今日就是来给咱们下马威的,咱老爷还没怎地呢,他就想赶着上门逞他的亲家威风。”
雄杰揉着被掐痛的手臂,嘟哝道:“这我当然知道,那刑家少爷若有些出息,今日就该挺身而出,当面应承了小姐,这样龟缩在后还怎么指望他以后待小姐好.....”话没说完,又被雌杰狠踢了一脚。
顺着雌杰的眼色,雄杰才注意到星瑶一语不发坐在椅上,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似未听到两人谈话。雄杰便不再言语,轻轻一扯雌杰衣角,两人往偏院走了去。
雄杰瞧瞧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我说老婆子,这可不是办法,你可瞧着咱们心肝宝贝的可怜模样,真的就这样委屈嫁了?虽说当年两家联姻,为的是守家固业,可这,这,这未来姑爷也太没胆没骨了,偏他爹又是个如狼似虎的狠角,小姐何来依靠?”
雌杰叹道:“现今放眼天下,没几个年轻后生能与小姐匹配得上,我也是愁死了,你看会英楼这些年,拔尖的来来去去还是那些人,连咱俩都没看上眼的,小姐更不会看一眼去。你想想,小姐眼高至此,见了那刑平,还不窝心之极?”
雌杰说着,眼睛一转,又笑道:“但这刑家好歹和咱柯府齐名,财力家势旗鼓相当,若实在无法,这窝囊姑爷也非一无是处,老爷不就一直主张着要他入咱们柯府吗?等姑爷入了府,咱俩想个辙哄走他爹回南方,那姑爷不就成了小姐的掌中物了吗?到时要怎么调教还是咱们小姐说了算。”
雄杰嘿嘿一笑,向雌杰伸了个大拇指,雌杰嗔笑道:“死老头子。”两人亲密地挽了手边笑边走远了。
却说星瑶自己呆坐良久,雌雄双杰何时走的亦不在意,待抬起头,却瞧见沙二静立在前,也不知是几时来的,好在从小对沙二的神出鬼没早已习以为常,只淡淡一笑,道:“二爷把刚才的谈话也听了去吧?”
沙二还是一脸淡然,道:“少主做的决定,属下只有遵从。”星瑶眼中感激,仍笑道:“爷爷如何了?”沙二摇头不语。
星瑶又道:“昨日那个黑衣,他所给的这个药方,二爷心中到底有几分相信?”沙二道:“事关尊主性命,宁可信其有。”
星瑶道:“我亦是这般心思,但对这人,咱们知其甚少,这些天我们行事全凭爷爷事前所藏锦书所指引,是否真能救得爷爷性命,我心里实在忐忑。思前想后,不若便把刑家也扯进来,若再不可,天下人全得知了,一并寻出蛇王,咱们再去求来便是。二爷可觉得我这一次莽撞做对了?”
沙二道:“尊爷此次不惜以身犯险,本是极隐密之事。但眼下情况不是当初所期望,想再隐瞒只怕欲盖弥彰,属下认为少主能把此事挑明公开也是一险中求胜之法。”顿了顿,又道:“只是犯不着以少主的终身幸福来作赌。属下斗胆一句,少主此举,是否对刑家少爷有何想法?”
星瑶被沙二当面说穿,脸不由一红,低声说道:“你也看出来了。”沙二微微一笑:“属下自小看着少主长大,虽不甚懂女儿家心事,但少主的脾性还是略知一二。这些年从刑府来的消息,这刑家少爷只有劣名在外,难怪少主心内失意。”
星瑶又被他说中心思,脸不由更红,嗔道:“二爷惯会取笑我,那便请二爷帮星瑶想个妥全之法,星瑶不愿做江湖帮派相争中的一个傀儡,处处受制于人,从此悲寂一生。”
沙二一愣,皱眉良久才叹气道:“少主言重了。既生于江湖,不论是做了傀儡还是做了霸主,何尝不是身不由已。若少主心高志远,情愿担起天下为先的重任,守护柯家周全,亦不枉来世一遭。”
星瑶略显悲凄之色,道:“守护柯家吗?爷爷已在此守了一生。每每看到爷爷在止溪堂献月阁对着父母的灵位祭酒叹息,一坐便是一通宵。我问他亦不愿多说情由,待追问父母过世细节,爷爷也只说这是柯家人的职责所在,从小便要我记牢这句话,‘守护好这里’。我知爷爷心苦,我亦敬爷爷品德。我只不明白,这里便是金山银山也有消尽时,几世之后,这柯家还能如此鼎盛?即便穷尽这几世人的守护,可能护到几时?”
沙二听了这话,眼中竟泛起泪光,似有话要倾诉,嘴角抖了几抖还是强行忍住了,可心中思绪翻涌,深吸好几下才平稳下来。
星瑶疑惑地看着他,道:“二爷似乎知道情由,为何不能对我直言?”
沙二咳嗽几声,掩过了内心的激动之情,才道:“不是属下不能直言,个中缘由,自是由尊爷亲自和少主讲明,属下唯愿能保护好尊爷和少主,此生便足矣。”
星瑶叹息一声,道:“我深知二爷的赤胆忠心,你既不愿说,我亦不愿逼探。”略想想,又道:“昨日那黑衣还说曾与爷爷约定可到聚宝阁一观,不知袁四爷可安排妥当了?眼下爷爷尚未清醒,单凭黑衣手上一枚指环信物,他便是胡说八道也未可知。”
沙二道:“以老四的辨宝之眼力,这个黑衣身上所配珊瑚血刺不会是假,指环亦是尊爷信物,况且此人武功确是隐沼毒怪一路的。但他只要去聚宝阁一观,并未指要何宝物,这点倒是令属下百思不得其解。这个黑衣行事恐难以预料,还是多加小心为上。”
星瑶道:“若是这般,不如今夜二爷也与我一同上聚宝阁,咱们想个法子试探下这个黑衣,如何?”
沙二摇头道:“我所虑者,乃隐沼毒怪的诡异行事,令人防不胜防。这黑衣自称是毒怪嫡传弟子,对自己的身份处境毫不遮掩,似乎无所忌讳,实在大违毒怪的平日作风。我只怕这毒怪在琢磨什么鬼主意,黑衣是他放出的棋子,而他自己不知躲在何处窥视咱们,那便实在是头痛。”
星瑶笑道:“爷爷的密室所在,连福爷爷福奶奶都不知晓,更别说府中其他人等。若是毒怪窥探在侧,见到某处加派了人手反倒引他警觉,不如一切如常。倘若黑衣是他放出的棋子,那便权当我是爷爷回派的棋子吧,二爷只需来下盘好棋便可。”
沙二赞道:“少主的心思果然灵敏,思虑之周,属下自叹不如。”
当下二人议定,星瑶懒懒伸个腰,道:“今日我是真的乏了,我便去好好歇歇,二爷若见着福爷爷福奶奶,帮我告知一声,今日再别来扰我好觉,等入夜了再来。”
沙二道声是,便自去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