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存在永远的秘密?哪怕再守口如瓶,哪怕再执意隐瞒,也总有破土而出的一天。在那个时候,曾经的善意很可能会成为利刃。
1.
程天南决定不再保守秘密,其实他对自己的身体无比清楚,这几年一直在强撑而已,他希望依靠自己的意志力撑几年,再撑几年,多年的商场应酬给他留下的只有“脑血栓”前兆这个结论。从此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生命,是因为还有太多没完成的事需要他等待。按照自己的计划,程寻习惯悠闲的生活后,给予一笔钱让他过自己想过的生活;而对程远昊,是希望等到他能独揽大权后解开纠缠在他心里多年的心结,安排了遗嘱,很清晰地告诉真正的身世。思量多年后的结果,曾经也想如答应林木琴一样替秦晓荷保守秘密,最近几年开始一直在告诉和不告诉之间矛盾。最后的决定是告诉。把最后的希望压在这一件事上,是因为看出程远昊的心结不可能轻易解开。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就出现了简澜。这让他又一次觉得慌乱。下棋的人最怕的事,本来胜券有望的局面,半路杀出程咬金来。
一夜无眠,翻转来回,无法入睡。脑海中全是早些年的纠葛,以及程寻,程远昊和简澜三个人的脸。凌晨时刻,伸手取床头的水杯,却忽然翻滚下床。
声响惊动到一向谨慎的张妈,迅速从隔壁赶来。
程天南已经昏厥过去。
许伯也醒来,帮忙呼叫医生,边联系程寻。
程天南昏厥的前一刻,还在想,简澜,跟年轻时候的冯玉婵,真的很像,眉眼里,还透露了些自己的影子来,如果,如果真的事自己的孩子,那该多好。
医生和护士忙成一团。
程远昊却退到一旁站着,就那样安静地看着,似乎眼前所有的慌乱和床上被抢救的人与自己无关。谁都看不出他真正的想法,心里翻江倒海一般。
他忽然有个很奇怪的念头,如果老头子死了。
真可笑,他竟然在父亲于他眼前被抢救的时候想到这个假设性问题。
是忽然看到有眼泪从父亲闭着的眼里滴落下来。
程远昊觉得呼吸困难,他走至病房外的走廊上,掏出手机,拨向最近通话的那个号码。
“如果还想见他最后一面,马上过来。”也不等对方什么反应,迅即挂断。他不确定程寻是不是还和他们一起,但是他确定简澜一定会告知程寻。所以没有在拨任何电话。
透过窗户看里面的忙碌,就是忽然的,有些心酸和疼痛,他还记得程天南年轻时候的样子,十分的英俊和挺拔,那样的身高配上优秀的五官,应该是很受女人的青睐,于是才纠结了三个女子的感情么?为什么对自己是这样的态度?哪怕是真的因为自己的私生子身份,那么至少,应该爱过母亲,如果真的爱过,至少会爱屋及乌,为何这样对他?
他不是没问过。
只是从来没要到答案。
最后渐渐放弃了问话,学会沉默,学会冷眼看世界,学会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学会程天南对自己所有的精神虐待。
他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父亲或爸爸。
他与其他人说起,都是说:老头子。十几岁开始就这样叫,一直叫到这个老头子现在躺在病床上似要归去。
不后悔,从来没有过后悔的念头,他觉得应该。总是要报复一些,才可以让自己心理平衡的,否则无论如何都宣泄不出去,积压成多,又会有抑郁症来困扰。
但是,今天,此刻,为什么觉得疼痛和难过?
他甚至想,走过去,轻握住他的手,叫一声:“爸,撑下去。”
这其实是自己的梦魇,这么多年,他反复地做着这样的梦,梦见父亲牵着他,梦见他喊他:“爸。”那么亲切无比,醒来却徒留一身冷汗。
也许,此生,都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所以,只是梦魇而已。
2.
简澜一行人已经快至家,程远昊电话里那么简短的果断吓到了简澜,几乎是想也未想,对在专心开车的程寻喊:“掉头,快,掉头!”
思维敏捷是好事,比如程寻,问也未问,立即掉头向疗养院驶去。
倒是已经累有些昏睡的冯玉婵,忽然紧握住女儿的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怎么了?”
简澜没有回答,只是咬紧了牙关,在母亲这样摇晃的问话中,她看见母亲憔悴的样子,这么多年的坚强和温柔全然不见,眼泪很快下来,在脸上肆无忌惮的蔓延。
冯玉婵见女儿这样的泪水,安静了下来,双手无力地垂在一旁,嘴里喃喃:“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我退出,他就能好好地过一辈子,有个温柔贤惠还门当户对的好妻子,有成群的子女,有磅礴的家业,我以为……”
简澜拥住母亲,没有言语,眼泪还在继续。
她就是觉得可悲,忽然之间,人生起了这样的翻转,而且没有任何的商量余地,可现在,在她刚刚决定去接受,刚刚能接受一点的时候,又要波澜起伏地改变状况,太吃力,太疼痛。
程寻一言不发,踩着油门。
到医院的时候,程天南已经被推进手术室。
程远昊仍旧在抽烟,一根又一根地接着,地上掉了一堆的烟头,简澜等人看到的是他不修边幅且红眼邋遢的样子。
“在抢救。”见他们来,程远昊开口,也没有任何对象的,就是对着三个人这样说了一句,然后继续抽烟。
病危通知书接了,字也签了,手术刻不容缓。在签字的那一刻,他还犹豫了一下,心想要不要等程寻来了再签。只是医生叮嘱时间紧迫,赶紧的,就落了下去。
他其实,害怕有事,如果有事,那么该怎样向程寻交代?
很好笑的一件事,这些年,他从来没担心过程寻的想法,甚至没在意过,现在忽然之间就觉得要在乎,而且很在乎。生死真的很考验人。
他怕程寻来揪着自己的衣领问为什么不等他来。
很怕。
虽然心里有那么多不甘和苦楚压迫着,但他还是没有勇气到可以签订一张可能定人生死的书面文件。
意外的,程寻不说话,走至他身旁,伸出右手,搭在了他肩上。
两人都无话。
这个场面有些诡异的。
程寻的表情让程远昊想起多年前,自己跟程天南要答案的时候,每次他徒劳地出来,都能见到程寻给予的这个表情,过了这么多年,竟然没有改变过。
简澜和母亲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冯玉婵十指与女儿的手掌交叉而握,十分的紧,可见心里的紧张程度。
四人就这样无话地等着。
两个小时候,张妈和许伯赶来,带了食物来,让四人先用饭。
没有人动筷子。
最后还是程寻开的口:“先吃饭,不能让老头子也担心。”
简澜想想也对,取了一份给母亲,要求母亲吃下去,然后再取了一份给仍旧不吭声的程远昊。
递过去的双手就那样尴尬地停在他眼前,因为对方并没有领情的态度。
简澜没有气恼,只是很轻地说:“吃一点吧。”
程远昊没有扔出鄙夷的神情来,默默地接过,真的就当着她的面,吃了几口。
其实没胃口,心神憔悴,而且塞了那么多烟下去,可是简澜这样的温和,让他舍不得拒绝,他觉得如果拒绝会很残忍。
程寻没在意二人的眼神交流,只是望着“手术中”这三个字的灯忽然灭了。
立即站起身。
余下的三人也反应过来,统统望向门口。
程天南被推出来。
熟悉的医生冲四人点点头,然后示意刚才签字的程远昊:“你来。”并不知情程寻是什么身份。
简澜示意程寻也跟去,自己和母亲陪程天南回病房。
程寻便和程远昊并了步子而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