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初一、十五便是朝见皇后的日子,可巧次日便是月圆之日。众妃早早就来到栖梧宫正殿等候。这里的规格仅次于皇帝的云阳殿,轩敞疏朗,檐下施斗拱,梁枋饰以龙凤贴金彩画。门为万字锦底、岁寒三友裙板的隔扇门,窗为步步锦支摘窗,饰万字团寿纹。明间正中设一紫檀雕花地平宝座,上悬先帝御笔“德洽六宫”匾,其后一架紫檀木边座漆心染牙竹林百鸟朝凤的屏风,两侧设有紫檀木座孔雀翎宫扇、铜镀金亭式香筒、铜镀金仙鹤烛台各一对。
金萱引婉柔升座,众妃一见便窃窃私语起来。昨日太后寿宴,皇后按例身着宴饮朝服,众妃倒不觉有异,今日却见她一身碧水色的素衣,衣无纹饰,裙不加缘,身上所佩的也不过是几件简单的玉饰,以为皇后素俭异常,妆扮还不及自己,几个轻浮的已忍不住嗤笑起来。
婉柔坐定,环视座下莺莺燕燕,一个个花红柳绿,珠围翠绕,衣裳上无不尽绣工之能事,不厌繁复,团团簇簇绣满花蝶凤鸾。额黄腮红,粉白黛黑,翠钿丹蔻,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好似姣花嫩柳,鲜柔娇艳,无不正当自己最好的时节,只待君随意攀折。这满目春色映照得晦暗的朝堂也明媚起来。
众妃行过礼后,婉柔便笑命赐座,却见左手第一的位置还空着,便知云昭媛还没有来。
许修容见众妃交头接耳,自己坐在右手第一的位置,离皇后最近,看得最清楚,只见皇后衣裙,绫光闪耀,似非凡常之物,也有意为皇后解围,便道:“皇后娘娘洗净铅华,清新淡然,真如谪仙下凡。”众人早见皇后明眸皓齿,肌肤胜雪,发如乌漆,干净剔透,竟似无一丝上妆的痕迹,人如白玉无瑕。
许修容又笑赞道:“娘娘这衣裙好生别致,行动处如水波轻流,没有一丝纹绣,看着似乎极素朴的,却愈显华贵。”
皇后知其心意,看向许修容一笑,正要说话,却见朱采女惊讶道:“这不是流波锦吗,据说纺染不易,华光天成,产量又极低,一匹可值千金呢!”
众妃举目仔细瞧皇后衣裙,果然见举手投足间华光也随褶皱变幻不定,犹如水面上波光潋滟。
纪美人问道:“你怎么知道?”
朱采女笑道:“我家专供皇家丝物织造,因这锦只产于虢国,百般搜求也只购得几匹,想要仿着织造,却始终不成。”
婉柔轻启樱唇,笑道:“这流波锦正是本宫从虢国带来的,是以华蚕丝织造而成,而华蚕性喜苦寒,只在本国生长,别的材质自然无可比拟。姐妹们若喜欢,便每人拿两匹去。”
邬采女不敢相信,道:“这样贵重的锦帛,娘娘竟赐予我们,怎么敢当。”
婉柔笑道:“姐妹们无需客气,就收下吧。”
众妃皆出位拜谢道:“谢皇后娘娘赏赐。”
侍墨扶琴早让小丫头收拾了出来,每人一匹白锦一匹绿锦。婉柔笑指道:“流波锦总共就两个颜色,这青碧的叫绿漪,月白的未经染色,名叫清流。”
纪美人笑道:“嫔妾还只当自个儿见识少,原来却是东西太稀罕了。虢国素以织造闻名,果然名不虚传。”又笑向自己的姐姐道:“你说咱们拿它做什么好?”
纪婕妤温婉笑道:“皇后娘娘的赏赐,又如此珍贵,自然该作衣裙穿在身上才不算糟蹋了。”
纪美人撇嘴道:“依嫔妾说,应该作团扇荷包香囊这样精致的小件才是。”
婉柔笑道:“姐妹们随自己心意,不拘做什么都好,只是这流波锦独特之处正在于这粼粼波光,若是绣上纹饰,遮掩了光华,恐怕非是锦上添花,倒是画蛇添足了。”
殿中人只觉香风细细,才见门外袅袅婷婷走进来一人,华光焕彩,锦绣辉煌,正是云昭媛。只见她头戴珠冠,冠上镶嵌着鸟卵大小的一颗珍珠,身着金线串珠彩绣礼服,外罩绣花串珠褂,边缘又镶着美玉的璎珞。此褂是由三千五百颗珍珠串成,粒粒硕大圆润,最难得的是均是一样的颜色和大小。足上也是一对珍珠的凤鞋。通身珠光闪耀,华贵更胜皇后。
岑婕妤早冷笑道:“昨儿个也来迟,今儿个也来迟,昭媛娘娘果然总爱迟到。”
婉柔见她步态翩跹,如人手中所执花枝一般颤颤然,果然淹然百媚。自己虽同为女子,不由得也目眩神醉。想起以前读过的《飞燕外传》,相传飞燕善踽步行,翩然若仙,他人模仿不来,便该是眼前人这个样子吧。
云昭媛已行至座下台前,款款下拜道:“皇后娘娘,请恕臣妾来迟。”
婉柔笑道:“快入座吧。”
云昭媛便坐下笑道:“昨日夜谈失寐,所以今天才起晚了。还请皇后娘娘恕罪。”众妃心中明白,云昭媛专房之宠,夜谈对象除了皇帝还有谁?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
岑婕妤听她这么说,不禁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是来炫耀自己三千宠爱在一身么?这么大张旗鼓盛装而来,未免太过刻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皇后呢,真是喧宾夺主!”
云昭媛轻抚自己宝珠串络的衣襟,笑容如春光般明媚,道:“前儿个陛下赐本宫这套礼服,说是祁国进贡的南海珍珠,统共就一斛,刚好制成这一套珠衣来,命叫在太后寿宴上穿,本宫想着,太后最厌弃奢华靡费的,这样的好日子,怎可惹她老人家生气呢?所以告诉陛下不能从命,皇上还夸说孝顺懂事,本宫哪里当得起。但今日既是初次正式朝见皇后,又怎能不郑重其事以示恭谨呢。”
云昭媛早看见众妃面前的黄花梨小几上各用托盘盛着两轴锦帛,便上下打量了皇后两眼,笑道:“皇后娘娘打扮得好生特别,知道的,以为皇后学那汉明帝马后,常服大练,勤俭克己。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国库空虚,入不敷出,所以衣饰鄙陋至此。皇后娘娘身为大国的公主,如今更是一国的国母,怎可不注重皇家的颜面?”
婉柔听见“祁国”两字,早已心痛神伤,神思恍惚,本以为自己已是心如止水,谁料微风过处仍不免泛起涟漪。云梦仙后面究竟说了些什么,她竟没有听见。
侍立身后的金萱见状,忙道:“昭媛娘娘可知皇后这一身衣裙价值不下千金,最是金贵无匹,只是咱们娘娘雅好质璞罢了。”
许修容亦笑道:“庄子也曾说过,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
云昭媛一笑,挑眉道:“哦,恕本宫眼拙,竟未见其妙。”又漫不经心地扫视一眼金萱,冷笑道:“好丫头,如今可算是攀上高枝了,这么快就称起‘咱们娘娘’来了!也是李太妃疼你,才分到这么个好地方,否则这宫里哪还会有你的立足之地?以后可要小心服侍新主子,别再三心两意不招人待见。”
金萱不卑不亢,容色如水平静,只下拜道:“谢娘娘教诲。”
婉柔听见她们你来我往地交锋,方才回过神来,对云昭媛笑道:“本宫见众姐妹姹紫嫣红,有如百花盛开,美不胜收,有爱开得娇艳的,就自然也有爱开得恬淡的,万紫千红才是春。妹妹你说是不是?”
婉柔垂眸一笑,盈盈道:“云昭媛必是看不上这流波锦,金萱既喜欢,那本宫就将她这一份转赠给你吧。”
金萱笑盈盈道:“奴婢很是喜欢,多谢皇后娘娘赏赐。”
云昭媛厌恶地撇过头去不看金萱,缓缓道:“听闻皇后还未与陛下行过合卺礼,这吉礼未完,也不知当不当尊称您一声‘皇后’,今晚又是月盈之夜,是皇后的好日子,花好月圆,嫔妾定当劝说陛下遵从天时,前去栖梧宫。帝后和谐,乾坤清宁才是我们后宫的福气。”
岑婕妤啐道:“别在这里惺惺作态,招人厌烦。谁不知道,皇后娘娘大婚之夜是你不放陛下前来。臣妾等也罢了,皇后娘娘是中宫之主,岂可受这个委屈?昭媛娘娘可别得意得过了头,小心水满则溢,月满则亏。”
云昭媛不肯放过岑婕妤语义的疏忽,笑道:“月可是皇后之象,你这样说,莫非要诅咒皇后娘娘?”
岑婕妤愤然道:“你莫要歪曲语意,胡搅蛮缠!”
皇后微微一笑,只道:“昨日虞才人究竟是怎么落的水,旁的人可有看见?”
众妃都道未曾留意,只看见落水的一幕。
婉柔便笑道:“都散了吧。虞才人和萧才人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