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属深秋,狂风呼啸,落叶萧瑟作辞枝梢,如枯蝶一般翩跹纷扬,漫天飞舞,飘落地上,泠然有声。一队侍卫押送着一架囚车吱呀行进至宫门前,面前九重宫阙巍峨庄严,隐入云烟,一望无际。这数十个侍卫身着甲胄锦衣,显见得是来自皇帝身边最健锐的亲兵队伍金吾卫,队形虽未涣散,却脚步沉重,风尘仆仆,眼神疲惫,像是走了很远的路。
这异样的景象吸引了路人惊异的目光,囚车里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不知究竟犯了什么重罪,竟然要动用这么多禁卫亲兵大费周章地押送。只见她头发披垂,手上足上都是冰冷的镣铐,白衣胜雪,容色如玉,眼神沉静,并不如其它的囚犯一样让人觉着污秽不洁,囚车两旁围随走着三个青衣女子和一个绿衣男子,看起来像是她的仆婢,想来是他们一路上将她服侍得很好。允许犯人有侍者跟随,又要直接押入大内,足见这女子身份高贵,来历不凡。
皇宫正南门为丹凤门,为宫中最高规制,并排有五道门洞,平时只两旁四扇大门洞开,当中一道门是不开的,那队伍便由从侧门进去,经银汉门、望仙门、中正门、青宵门这些前殿的侧门一路逶迤进到乾元门前。天已日暮,金黄的晚照把影子拉得很长,逆风不解意,肆意抚弄着白衣女子的头发,在耳边脸畔飘飘扬扬,就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情。
五年前,她也曾一路经过这些大门,只不过那时走的是正门,而且是坐着十六人抬的金黄凤舆进来的。那条正门的白石御道,唯有皇帝走得,此外就是皇后的喜轿在大婚之日能走一次。那一天,宫禁之中所有的正门全部为她洞开,大红织锦步毯从丹凤门一直铺到皇后的寝殿栖梧宫。
为循古礼,仪典在黄昏举行,取其阴阳交替有渐之义。那天的夕照像极了今日的残阳,流金逸彩,气象恢弘,但在阳光照不到的暗处,是那么深重的黑色,教人怀疑那里隐藏着未知的怪兽,随时准备扑出来噬人,令人同感凄惶苍凉。
御道两侧有路灯四百对,各式彩灯两百对,像一条金色的长龙引接着栖梧宫的新主人,二十位校尉手提销金香炉在前开道,四十位红衣护军执杆灯二十对,提灯二十对,又有绣着日、月、云、雷、风、雨、列宿、五星、五岳、四渎的各色彩旗二十对,孔雀羽雉鸡毛锦帛彩绣的各色彩扇二十对,各色绣伞二十对列队排班,文武大臣前引后扈,簇拥着凤驾庄严缓行。天色渐暗,暖黄的灯光却愈发显亮,像这暮色里唯一温暖的力量。一片繁华锦绣,两旁山呼千岁,这是一个女子所能梦想到的最大的荣耀,被帝王迎娶为一国皇后,睥睨众生,凤仪天下。
今昔相比照,令人不免唏嘘。但她那时的心情,却并不比此时好过多少。此刻她容色端详,正襟危坐在破败的囚车里,风仪举止与当年在凤辇里殊无二致。那些禁卫兵一路上对她也是不敢有一丝轻慢,崇以优礼,这固然出于皇帝的命令,却更是源自于内心的敬服:她纵使内心有千般苦楚,万般无奈,却始终风华不改。
囚车走到乾元门便停了下来,这道庄严的大红门正是前朝和内廷的分界线,值守最是森严,外臣男子不得擅入。便有一队内侍走来接过囚车,只允许几名侍女跟着,奇怪的是领头的内侍杜若仪看一眼那绿衣男子,竟也放他进去了。依旧一路从顺次开着的侧门直走,便来到了栖梧宫,奇怪的是这座皇后的寝殿虽打扫得很干净,却空空寂寂,没有一个人,像是已经很久无人居住了。庭前的梧桐高入云霄,遮天蔽日,日光下不到地,更给人一种凄凉荒芜之感。
内侍总管杜若仪走到囚车前,躬身对囚车里的女子道:“娘娘受苦了,这么远长途跋涉,该是疲倦以极,快请下车吧。”
说话间两个小内监已打开了囚车上的锁,拉开了门,又替那女子打开镣铐,那女子却只端坐不动,口中道:“杜公公,你家主子究竟打算如何处置婉柔?却为何拉我来这里?”
那首领内监正是贴身服侍皇帝的杜若仪,闻言肃然道:“圣意自有裁断,岂是奴才能揣测出的?”
婉柔沉吟道:“杜公公,经历了这么多事,婉柔如何还能忝居此处?这必定不是皇上的意思。”
杜若仪闻言一愣,忙笑道:“娘娘是这里的旧主人,还能屈尊住别的地方不成?当年自娘娘离开那天起陛下就下令封存这栖梧宫,一笔一墨都不许人擅动,当今皇后嫁进来也只住进了新建的寿春宫,陛下为远离伤心地,也搬去了西六宫前面的栖心殿。宫里只这处地方清静,平时都没有别的人来,奴才便只命人收拾了这里,也是怕委屈了娘娘。”
听闻此言,婉柔才叹息一声道:“杜公公,今时的我哪里还能当得起你一句‘娘娘’?不过是一个国破家亡、只身飘零的人罢了,还请公公不要再如此称呼。”
婉柔想了想道:“若定要将婉柔安置宫里,我记得这北边还有一处宫女的处所,虽是偏僻些,还劳烦公公费心着人收拾出来,这里我可是万万住不得,能今晚搬过去是最好。”
杜若仪只得答应着,又道:“里面已经备好了沐浴香汤,准备为主子洗尘,还请主子先进去歇着,奴才再另做安排。”
那女子才扶着侍婢金萱的手下来,环望着萧瑟的庭园,重回故地,却已物是人非,便深深叹一口气。一旁的婢女侍墨见她伤感,自己也不免感慨前尘旧事,只叫得一声“公主”,眼泪已是簌簌落下。
原来女子正是虢国的嫡生公主薛婉柔,两年前因私自向他国传信,被判以通敌叛国之罪为皇帝所休弃,送还母国。如今家国山河已为夫国宓国和宣国联手所沦陷,自己也在战乱之中被皇帝派遣的一队亲军擒获押送来皇城。听闻皇帝也早已娶了宣国的公主,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婉柔走进正殿,宝座巍峨,两旁香炉香亭仙鹤烛台,排列井然有序,这殿阁阔朗深邃,因为没有点灯,显得格外幽深寂静。转过宝座屏风之后,便是后院了。只见这里竹石林泉,依然同往日一样,只是草木更茂盛了些,把后殿馆阁都掩映其中,少了往日宫女内侍来来往往的繁华气象。
婉柔径直去了自己从前的住的梨雪轩,见这里整齐干净,还是自己离开时的模样,什么都没动过。书案上当窗放着一架紫檀透雕云幅纹嵌笔屏,上面插着如林的毛笔,一支紫颖铭竹管紫毫毛笔犹自搁在端石素池长方砚上,一叠梅花玉版笺纸铺开,上面的一张纸上分明是自己那一天所书写的笔迹,写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婉柔轻抚上去,纸上并无一丝尘埃,却已经发黄发脆,仿佛一个不小心就会弄碎。自己离宫前翻过的书也还放在老位置,白玉凤凰书镇还压在自己最后看过的那一页上。
桌上还摆着那个黄花梨五屏式龙凤纹梳妆台,拉开最上层的小屉子,只见里面搁着一支碧玉竹节簪,一对明月耳珰,一枚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佩玉,正是离开之前所佩戴的。打开紫檀木岁寒三友纹顶竖柜,一眼先看见自己离开之前所穿的那袭夹纱碧色罗裙。仿佛时光静止,一切都停在自己离开的那一天,往事如昨,历历在目。事出猝然,她未被允许见皇帝最后一面,便在女官嬷嬷们的监视下被剥下锦衣,拔去簪珥,披散下头发,只穿着一袭素衣被一辆翠幄车送回了娘家,千里之外的虢国。
故国山水依旧,却不再是少女时的心境了。被休弃回娘家本是极羞辱的事,况且宓国这样的轻慢更使人难堪。她的弟弟,虢国的皇帝心疼自己的姐姐被如此对待,怒发冲冠,本欲斩杀使臣,却被婉柔劝止,便决然与宓国断绝关系,遣返一切宓国侨民,两国从此不再有商贸外交上的往来。
这之后发生的那么多事,早已是沧海桑田,天崩地裂,如今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弄影金萱两人随侍婉柔走进来,见红漆戗金花卉凤纹梅花式小桌上摆了几盏蜂蜜水,用金边白玉碗盛着,还在腾腾地冒着热气。金萱转过紫檀木边架雕楠木心十二时花卉围屏,只见兰汤潋滟,花瓣吐芬,香雾袅腾,香巾寝衣俱是新的,还是公主最喜欢的竹叶梨花纹,然而一个旁的宫人皆无,可见是怕扰了她们清净,赶在进来前便放置好退走了,便叹道:“杜公公竟如此细心周到,他岂敢自作主张,只怕这是陛下的意思。”
弄影忿忿道:“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样子囚车锁链的把公主抓了来,却又一路优待,又许住进旧宫殿,到底要怎么摆布处置?难道要像猫玩老鼠般折辱么?公主如今虽国破家亡,到底是金枝玉叶,岂容这般羞辱!可叹弄影没能保护好公主。”
金萱劝道:“你也算尽了力,如今大势已去,你纵是武艺高强,孤身一人又怎能敌得过他们这么多人?皇上或许还念着旧情,如此也许还能保全公主。”
采芷在一旁端起一盏蜂蜜水尝了尝,又用手试了试香汤,笑道:“这水都没什么问题,可以用。”
金萱采芷两人便服侍婉柔沐浴,换上白色绣纹寝衣。扶婉柔坐在梳妆台前,金萱拿起一柄玳瑁梳子,轻柔地为她梳理一头柔亮的长发。头发还未干透,犹自带着一缕水汽,散落在白色衣袍上,如白雪乌炭一般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