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床比普通的床高,从上面爬下,并不容易。
当我用了十八般武艺终于将自己从床上搬运至地面,却听到一个人类护士的惊叫着从我身后跑上来。
“小姑娘,你干什么?”她喊,慌忙的叫着她的同事,她的同事也跑来,两人一起将我扶上一张推来的轮椅,然后送进一间八人病房。
“我没钱!”她们要让我躺在其中一张病床上,我想她们是搞错了,她们应该让我离开医院才对。
“送你来的人替你交了!”护士说,手中的输液针插进我手背的血管,要给我挂吊瓶,
“这样的好人现在真是少见呢!”她向她旁边的同事说,“是啊!”她的同事将我望了一眼,
那个家伙!我以为他走了,却又多管闲事,等那些血被人类发现……
“那个……,”护士抬起头,疑惑的望我,“我的血?”我得知道我的那些血都被送去了哪里,然后就会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妖怪。
“明天下午三点之后,检查结果会出来,”她说,“你不用着急,”我稍稍放下心,也就是说得在明天下午之前离开这里,否则,妖怪的身份就会暴露,然后会有一群可怕的法师出现在我面前。
那个人类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拿了两瓶水。
“要喝水吗?”他说,向我递来其中一瓶,我摇头,心里生气,不想跟他说话,送我到人类的医院,还不如将我直接扔在海滩上。
他将水放在我床边的矮柜上,然后在床边那张提供给病人家属的高凳上坐下,双手抱着胳膊,垂头,不发一言。
象他这样沉默寡言的人,我竟然是第一次看到,因为我本来就不是话很多,但他比我的话看起来还少。
“唉!”我终于忍不住。
他抬起头,一脸诧异的望了我一眼,又躲开我的视线,望向空中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
“我叫千凝!”我说,感觉无可奈何,“你是谁?”
“我是华骏!”他答,略带腼腆的一笑,人类的名字!也许他是摄魂,我忽然希望他是摄魂。
“你?看起来……不太像……”他疑惑的望着我,如果他是人类,那我就……那句几乎冲口而出的话,被我咽回去,“谢谢你,救了我!”
“不客气!”华俊弯起嘴角,有些不好意思,飞快的望了我一眼,又躲开我的眼睛。
我张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满脑子都盘旋着那个挥之不去的疑惑,他是人是妖?
忽然又冷场。
他垂下头,陷入沉思,变成一尊大理石雕塑。
“怎么找到你?”我问他,如果是人,他会给我一个他的联系方式,如果是妖,会有一个让他现身的信号。
对于我的问题,他露出一脸诧异。
“千凝!千凝!”一个我不想听到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伴随着杂乱的脚步,我们都朝门口望去。
一个棕黄色头发的脑袋从外面探进来,那紧皱的眉头,故作惊讶的眼神,无一不带上了表演的浮夸。
邹严!
邹严看到我,露出一副喜出望外的神情,“你在这儿?”他一连几步走到我面前,站在那里将我上下打量的半天,最后显出如释重负的样子。
在他身后,站着两个警察和一个戴眼镜,穿西装的男子。
“你怎么就自己跑出去了,还好没事儿,真是吓死我了!”邹严说,坐在床边,张开两只胳膊,似乎要给我一个拥抱,好像我们是久别重逢的情侣,戏份十足,我吓了一跳,伸手推开他。
华骏望着我们,先是惊讶,继而神情又恢复刚刚冷淡,估计他也是那么以为的。
那两个警察和那个戴眼镜的人也都望着我们,漠不关心的样子,好像对面前发生的事情司空见惯。
疼痛从插着针头的那只手上传来,手背鼓起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包,输液针不知道怎么离开了血管。
“我看看!”邹严脸上显出一种夸张过度的紧张,他要抓我的手,我下意识的避开。
船上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好像噩梦,而他站在这里,会让我不停的想起那个噩梦。
做为一只妖,为了不被送去妖川,我才不得不去挖他的心脏,但他为什么要说那样一句话,如果他不那样说,我应该就能够下得了决心,挖出他的心脏,也不会被那些鱼咬的遍体鳞伤。
他觉察到我的厌恶,就停下来,沮丧的望着我。
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是我要去挖了他的心脏,才不择手段,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你怎么会来?”我问他,只希望敷衍他两句,让他赶紧走了。
那句话却好像又让他心中燃起希望,他笑眯眯的倚上来,我不禁后悔,又忘记了,他是一个举止轻浮的男子。
我用那只没有输液针的手,将他隔开。
“我去警察局报案,听说有个落水的女孩子被人救下,送到这里的医院,就赶紧过来了,没想到真的是你!”他又朝我抬起手,我推开那只手,“还好你没事!”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那么望着,眼睛里面含着的那些东西毫无遮拦的涌出眼眶,我连忙扭头避开他。
“脸都蹭破了!”他的手指又伸过来,挨到我的脸,我有种被苍蝇叮过的感觉,于是伸手推他,他抓住我的手腕,“不该让你喝酒,那两个家伙,都不怀好意,唆使那些女孩灌你!”我甩,甩,不停的甩,只想将他那只讨厌的手甩掉。
他在努力将过错推给别人,却没有看出我最不想见的是他。
终于将手腕从他手里抽出,我别过头。
我对他的讨厌,所有人都看到了,他自己也明白,却扔讪讪的坐在我面前,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转身向着那两个警察,“对不起啊,警察叔叔,”那个年轻的警察将他瞪了一眼,他年纪看着也就不到三十,被人那样叫,应该是不怎么舒服。
“对不起啊,警察同志,”邹严改了口,“我女朋友喝大了,从船上栽下去的,我们都找了一晚上了!”
女朋友?我什么时候成了他女朋友!我挣扎着坐起,要替自己辨白,他出其不意伸出一只手压住我的肩膀,一个护士走过来,弯腰检查我手上的针,是华骏出去找的护士。
“你们这些人,怎么总搞这出儿,月初才有一艘船,把个女的掉水里淹死了!”年长的那个警察用颇为嫌弃的口吻说,邹严低下头,唯唯诺诺的应着,他看起来很怕警察。
最后那两个警察站起来要走,戴眼镜的男子陪着他们出去。
警察走了,他却依旧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揭开盖在我腿上的被单,然后提高了嗓音,“伤的这么重?以后怎么穿短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希望他赶紧走了。
他却转身对着华骏,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他,“谢谢啊,救了我女朋友。”
又是女朋友!
“我不是你女朋友!”他不停重复那三个字,让我终于气急败坏,但我的声音小的就象蚊子哼哼,嗓子似乎被一团碎布片给塞住了。
“怎么不是我女朋友?”他显出一副理直气壮的表情,“咱俩滚床单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只记得怎么去挖他的心脏,怎么没有成功,其他的事情,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
难道我真的跟他做过他说的那些事情……
这个想法让我的脸颊忽然变的火烧一般。
戴眼镜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
“小罗,拿五千块钱给这位先生,”邹严说,似乎觉得自己可以为我作主了。
“不用了,”华骏露出一脸尴尬。
“自然要用的!”邹严趾高气昂的说,华骏站起身,走向外面。
他真是欺人太甚,而他欺负的那个人,刚刚从海边救了我。
“我自己的事,不用别人操心!先管好你自己,跟你上个床,难道就得听你的?”
我真是气昏了头,邹严张大嘴,旁边替我扎针的护士也愣住,病房里有人朝我这里扯长脖子张望,他们想看看,是怎样一个豪放的女孩,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连忙将被单从旁边扯起,盖住我的头,这样就不会有人看到我了。
“邹少,车准备好了,”一个声音说。
“千凝,我们换个地方,这里太吵!”邹严的声音。
他想将我弄去别的地方,我警惕起来。
“滚!”那个字脱口而出,将我自己先吓了一跳。
“拜托,拜托,千凝,凝凝,”他说。
我忽然搞不明白,他是一直没有看出我在讨厌他,还是故意装作看不见,我这样对他,如果是一般人,早就知趣的离开了。
况且他也那样叫他船上的那些女孩,我掀开头上的被单,气急败坏,“不要那样叫我,你不配,要道歉的话,不要让我看到你,就是最好的道歉!我也不是你女朋友,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做你的女朋友。”
邹严目瞪口呆的站住,露出一脸怔仲。
好像还是没有听懂,但我已经厌烦了对他解释什么,就拿被单蒙了头,露出一只手给那个护士,这一次她终于把针扎上了,四周渐渐安静,没有了刚刚的喧嚣,当我再此从被单下探出头,四周无人,他终于走了。
一个生活在纸醉金迷之中,不知道人间疾苦的纨绔子弟;一个失去妖力,日日朝不保夕,蝇营狗苟的末等小妖;本来就站在两条遥远的平行线之上,不过机缘巧合,偶尔相遇。
一个护士帮我关了床头的小灯,病房里光线顿时变的昏暗。
……
无数只鬼火一般蓝荧荧的眼睛出现在我面前,好像一面巨墙,从水中忽然涌起,无数的嘴巴在我面前张开,就像无数张开的电锯。
……
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尖叫,条件反射的从床上坐起,却因为后背和双腿传来的疼痛呲牙咧嘴的蜷成一团。
“看来吓的不轻!”一个温柔熟悉的声音说。
我撑起胳膊朝四下张望,终于在床尾的一张方凳上看到阿雅。
她的眼睛发红发肿,但脸上笑吟吟,神态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