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香楼里，嘈杂一片。
正值饭点，每张桌上情形别无二致。各路好汉们推杯换盏，酣然畅饮，杯碗中酒水四溅。唏嘘声，谈笑声，咧骂声，嘶喊声，乱七八糟不绝于耳。
人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狼吞虎咽胡吃海塞，比起闹饥荒饿十天的灾民也并无半分不如。
李星云等人看着座下众人毫无形象的吃喝模样，不由目瞪口呆。
豪放！豪迈！豪爽！
这些江湖大哥真就一个字：豪！
光在边上看着他们吃喝，都感觉一阵痛快，更别说当事者本人了。
不过这些看看就罢，真叫李星云张子凡他们学这些江湖做派，反而着实为难了。
酒楼小二哥看到有客人从通道过来，连忙招呼：“几位客官，六人是吧？请跟我来。”
李星云等人跟着小二七拐八绕，穿缝过隙来到一处空桌前。就位坐下。
李星云看一楼二楼喧嚣甚大，三楼相比却较为安静，不由奇道：“小二哥，你们这三楼怎么没声啊，不招待客人吗？”
小二哥笑着解释道：“非也。今儿三楼有官爷摆场，不喜人打扰，所以一众官客尽皆安排在下面，显得有些拥挤了，还请多担待。”
李星云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儿。他笑道：“无妨无妨，只是有些奇怪罢了。”在菜单上点了几道菜，小二退下。
李星云道：“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在这么热烈的氛围中吃饭，也是新鲜。”
陆林轩眨着大眼睛道：“是啊师哥，这蓬州的江湖散人还真多，感觉每个人都很厉害的样子。你瞧那个，一身暗青花纹，胳膊上的肌肉一鼓一鼓的，每一个都有我拳头大小，一定是个高手。”
“高手？”李星云不服气道：“就他那样的，你师哥我一只手能挑十个！”
陆林轩撅噘嘴，“不是每个人都同我们一样从小有师傅教导的。在普通人中，他们已经很厉害了。”
一休赞同道：“陆姑娘这番话说的在理。大多数跑江湖的，都是由武班教头传授武艺，学些拳脚功夫。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接触内功心法，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天赋踏入筑基练气的门槛。我想，即便一百人中，真正有气傍身的，不足十人。而这十人中，绝大部分都会停留在小星位，终其一生再难寸进。少之又少能打破屏障，迈入中星位。而后阶位，更是凤毛麟角了。”
一休的话，倒让李星云想起，曾经教他天罡诀的神秘人也说过类似的话，二等六品练气阶位，光是入门就已经淘汰了八成，剩下的再苦苦挣扎于二等下品。这份残酷，并不会看在你努力拼命的面上消失，只会让你坚持到无力时再给你致命一击，彻底绝望。
当然，于挣扎中求得生机的也有，却无一不是历经生死磨难，大彻大悟，方才越过鸿沟，到达彼岸。
那更为极少数的幸运儿，便是天生资质上佳，又从小有良师旁侧教习，才能一路高歌，少年功成。诸如李星云张子凡一类。
说到底，江湖也分三六九等，从他们初来人世那一刻起，命格轨迹就将指引他们前进。注定平凡的人，热血撒颅也无法打破桎梏；而当你天命所归时，所有逃避都是苍白无力。
李星云几人落座满香楼时，陀陀山一支百人小队已悄悄下山，潜入城中。将兵力分成三股，安置其位，静待时机。
城西观音庙，历来千灵百验，备受推崇香火鼎盛。一锡顶两人小轿平稳缓落在观音庙门前，随轿行的一个年轻妇人弯身掀起轿帘，一装扮雍容端庄的官家夫人从轿中走出，怀中搂抱一个周岁娃娃。
让轿夫在庙门外等候，夫人带着小妇人进入庙内。
望着观音大士宝相庄严的玉塑雕像，夫人虔诚的拜倒行礼。她多年无子，便在观音座下发下宏愿，若观音菩萨能天赐麟儿，必年年供奉，精心维缮，使大士人间香火长存。
终于一年前，得天眷顾，观音垂怜，让她得偿所愿，成为了一名母亲。之后她月月来此，感念菩萨恩德。
怀里的小家伙似乎不喜欢庙里燃香的气味，一个劲想从母亲怀中挣脱，直往外探着身子。
跪在地上的夫人不便起身，连哄几声后见不起作用，慈爱的一吻爱子额头，将他交给旁边立侍的小妇人，道：“斌儿乖乖，随奶娘去外面透气吧。”
向那小妇人点头示意，嘱咐道：“莫要走远了。”
小妇人称是，带着小少爷走出观音庙。
不远处青檀树下，求签问卜的桌案后面，两个衣着朴素，面容平凡的中年女人对视一眼后，悄悄跟上。
天幕降下，昏暗无光，沿街灯笼挨个点亮。
满香楼里，李星云他们正畅快体验着江湖儿郎的酒肉滋味。
一大口枸酱酒流入喉咙，唇齿留香。既有清酒的甘冽，又能尝到果酒黄酒淡淡的调和，还有几种温润养脾的药材辅之入味，实在滋味万千，难以言明。
“好酒！”饮至半酣，李星云痛快道。
陆林轩在一旁以筷敲碗提醒道：“鉴于你往常的表现，我和一休一致决定，还允许你喝最后一口。”
“什么！最后一口？一休！”李星云瞪大眼睛，望向一休，陆林轩有意见他能理解，不过一休他来凑什么热闹？
一休含笑回望，既不出声赞同，也不驳斥，只是静静以温淡的眼神表明自己的态度。
李星云垂首黯然道：“好吧。”而后看向张子凡遗憾道：“张兄，看来这顿酒咱们是不能好好喝了……”
张子凡将杯中最后一滴酒喝下后，也将杯壶移开，看着李星云道：“好酒要与知交同喝才有滋味，既然李兄退出，我一个人喝也没趣，就作罢吧。”语气平淡，带有一丝怅然。
不知为何，李星云总觉得张子凡自入城后情绪就不太高，一直怪怪的，好似有心事。
“好兄弟，讲义气！哈哈哈哈！”一道洪亮宽广的声音突然从李星云他们身后响起，惊了众人一跳。
齐齐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赤色虬髯光头大汉袒胸露乳走来。此人生的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身长腰阔，雄伟高壮。一大串镂空雕纹铜铃悬挂脖颈上，走起路来叮当响。
这好汉是谁？李星云等人心问道。
却见周围饭桌上不停有人起身行礼问好，颇是恭谦，言辞中称呼他为：“苦大师”。
苦大师？这又是哪一号人物？
李星云等人心里疑惑，但人家已经走到桌前，哪有还失礼坐着的道理。
众人起身，抱拳一礼。
那人回礼洪声道：“好啊，洒家生平最欣赏义字当头的好儿郎，两位小兄弟若是不嫌弃，咱们同桌吃酒如何？”
张子凡望向李星云，后者抱拳道：“好说好说，请坐。敢问阁下怎么称呼？”
那人道：“洒家数年前受地藏王菩萨感召，欲效仿其安忍不动、静虑深密的性德。身怀愿念，行走世间。却见冥冥众生、渺渺微尘，皆为世情所累，人情所苦，无法安宁。心中悲痛难捱。毕生所求，唯一愿尔：不生不灭，众苦永寂。
菩萨妙法无量，必将感我诚心，解救世人咸登觉岸。粗鄙自号苦大师，行人间路，尝万世苦，只为此一途。”
李星云眼露惊诧。看不出来，这个大块头莽士，居然还是信徒。
其余人眼中均是讶异，却见周围众人目光尊崇，好似真的地藏王菩萨现世一般，顶礼膜拜。
距离李星云他们稍近的一个好汉道：“几位少侠不知，我等能自四海汇聚在此，皆是得缘于苦大师。前番蜀主兴元府募兵，大肆招揽我江湖中人，我等有心效力，却顾虑重重。幸得苦大师一席话，当头棒喝将我等警醒，才决意奔招。若非苦大师，我等还浑浑噩噩自以为小家仗义就是行侠，却不知大生大死面前，无人能与家国抗衡。我等既有心有力，出打温贼，当然要算做一份。无视万民的水深火热，纠结在小门小户方寸之间，这等鼠目寸光之见，说出来着实丢人。但好在，我等已经决定追随苦大师的脚步，同他一起，打败朱温狗贼，拯救受苦黎民！”
李星云诧道：“想不到苦大师竟如此了不得，一人怀念先行，还能广传信条携众同行，这可是等同救世菩萨的功德啊，失敬失敬！”
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个苦大师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与纷杂中招摇撞骗的混世神棍，不曾想人家竟真的身体力行，说到做到，以拯救苍生为己任。这是何等无私宽广的胸怀，叫人如何能不拍案敬服？
苦大师却摇摇头，沉声道：“不，我做的还不够。朱温残暴肆虐，丧尽天良。每一天都有无数无辜鲜活生命在他手下湮灭，手段残忍，世所罕见。洒家心中悲痛，无奈个人实在力薄。若想除他，非天下志士联手抗衡不可。联晋伐梁，可以说是天赐良机。只要我们众志成城，就一定能将朱温狗贼的狗头斩落！”
苦大师说得激愤，众人也听得心头一阵火烧。朱温的暴行，天理难容。此贼不除，毕生难安！
不得不说，苦大师的感召力实在惊人，寥寥数语，竟把李星云等人也说得情绪激昂，恨不得立刻飞身东都，直取枭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