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西晋晋武帝时期,全国首富石崇,靠打劫富商发家,曾与国内多人斗富。有一次晋武帝穿上一件稀奇的火浣衫向石崇显摆,石崇便让家中五十个穿着火浣衫的奴仆出来,晋武帝目瞪口呆。后当交趾采访使时遇到梁绿珠,以十斛明珠为价,买之,留下“十斛明珠买娉婷”的佳话。后对其百般宠爱,但当石崇宴请宾客,绿珠还要如同金丝雀一样当众献舞,如同石崇喜欢的东西。宴席中有个善于阿谀奉承的小人孙秀,爱上了绿珠。当他得势后向石崇索要绿珠,石崇不给,他派兵包围石崇家。绿珠宁死不屈,最终从石崇给她盖的绿珠楼上跳下,香消玉殒。次日,石崇被斩首。]
初遇,微风燕归,飘絮流水,柳下伊人;笛声轻扬,乌发飞舞,轻诉衷肠。他蓦然与她相见,最美便是相逢时。
“奴家梁绿珠。”她的声音如仙如乐,让人魂牵梦绕,终夜辗转。
初为交趾采访使的石崇尚不明白,一句“绿珠”,便困他一生。
初见石崇的绿珠亦不清楚,面前这个才高八斗之人,将是她半生的魇。
她便以十斛明珠之价,倾城之姿,随她认定之人,离白心疼而去,奔赴京都。她也因此人,明了世情无常,人生不定。
“在下石崇,字季伦,祖上渤海南皮人。今见绿珠,心仰万分,愿以十斛明珠聘之。”当初誓言犹在耳畔,绿珠亦只当他是真命人,却不知他另一个身份——全国首富,风流才子。他曾与潘安对饮,曾与国君斗富。他家中姬妾千人,皆腰系玉刻倒龙佩,头戴金丝绕凤钗,身穿金线锦缎裙。每日衣袖相连,绕柱而舞,人人妖娆,夜夜笙歌。渺小如绿珠,不过是石崇的千分之一。十斛明珠,于她,是无价之宝;于他,仅九牛一毛。梁绿珠,以十斛真珠为价,成了石崇千百姬妾中的一个。
谁知在她心灰意冷时,石崇却用独一无二的温柔,为她营造了一个无人匹及的幻梦。
仍记那日,雨后清晨,暖阳微熹,他眸光深邃,执她之手,遥指高楼说:“此楼,我为你而建,唤绿珠楼。日后,金谷园为你栖身之所,亦你我之家,可好?”阳光明媚中,绿珠轻启朱唇,听到自己缓缓道了一句:“好。”
此后,他们缱绻深情,琴瑟和鸣。他为她作曲《明君》,她为他一舞倾城;他为她写《懊恼曲》,她为他唱绝代声。似乎幸福,便是这般模样了。
可石崇亦如纨绔子弟般,对她极尽奢侈,金雕玉砌,千般温柔,万种宠爱,却不曾思她所思,想她所想。她纵是拥有无双宠爱,还是要在石崇大宴宾客时当众献舞。艳美如绿珠,似乎也只是石崇众多珍宝中难得的一件,似乎只是一个能让石崇面上生光的宠物。他对她,有喜,无爱,有怜爱,无倾心。终究在漫漫长夜中,在余韵叹息中,在无尽等待中,动心的只有她,孤独的只有她,悲戚的只有她而已。她这般被豢养在华丽高楼里,自尝苦果。
绿珠原以为,她与石崇,便会如此,隔着这许多的东西,一个放浪,一个单恋,无悲无喜,平平静静,直至岁暮,直至白首。
然,当石崇与王武子斗富时,当她被安置在椒房中时,当她缓行于五十里锦缎步障中时,当她看到王君夫破碎的珊瑚与石崇自信的笑容时,她方明了,他们之间何止隔了百座高楼,千位姬妾。石崇与梁绿珠,是天涯海角,忘川奈何,是她的凄凄,他的不知。
后来,司马伦谋逆篡位成功,一个叫孙秀的人拜见她,石崇那时与其他姬妾在外。她记得那个人,她在宴会与舞姬们一起跳舞时,多次见到坐在末席的他。据说他讨好司马伦,助司马伦谋逆成功,如今圣眷正隆。那人说,他爱梁绿珠,欲娶之为妻。
她听后落荒而逃,在无人的角落里泣不成声。
妻子,多美好的话。她在靖远县这些年,心心念念的也唯比而已。多年盼而不得的,却在此时听到了。奈何不是梦中之时,奈何不是心中之人。溢满之心,岂有荣它之理?绿珠惟爱石崇,爱他的才华横溢,爱他的胸有成竹,也眷恋着初遇时他的潇洒,平日里的温柔,更有那一日的落寞——他看着贫穷名士范史云的五个孩子时,如同变为另一个无助、孤独的人,轻拥着她呢喃:“珠儿,若你我有一个这样的活宝就好了。”是啊,那样便好了。绿珠缓缓抚着爱人的后背,静静地想。他虽有珍宝无数,却一生无子;纵有万贯家财,然无人继承。她心上之人啊,每日所见,唯高楼庙宇,裙袖挥舞,无情宝物,空旷绿野。他的寂寞,有谁懂?于是绿珠说:“石郎,我们会有的。”
可惜,他们没有机会了。
孙秀在司马伦面前谄媚得势后,派来使者,索要一个美人。
石崇浅笑着坐于凉亭中,叫来一众姬妾说:“任君择之。”绿珠躲在隐蔽处,看着石崇镇定的笑容,心不由安定。
凉亭下,使者仅仅一瞥便说:“我们大人侍奉御前,早已见过无数佳丽。他今日派小人来,为绿珠而已。”石崇听比大怒:“绿珠是我爱的人!孙秀如何可以得到她!”一句话,如同连夜雨后的晨光,普通花朵长久等待后的绽放,如同雏鸟长大后首次伸展的翅膀。绿珠多年来的委屈,终于化作暖流,从眸用涌出,在心里汇集,成了经年离世也难散去的海。她想,此生足矣。
不久,大批军士包围金谷园。绿珠尚不明何事,只慌询问:“石郎,发生了何事?”石崇静坐塌上,细品茗茶说:“吾今为卿得罪。”绿珠心头一震,懂了,旋即愣在原地。是孙秀,他在逼石郎讲自己交出去!石崇语气温柔,似情人低语:“我晓得这些年你对我有怨,我原也打算身去后便还你自由。……我此生害人不少,唯有愧于你,行至此时,也只不舍你。……今日之后,卿可改嫁。……只是不可为孙秀。他实是乱世小人,善谄媚,无本事,只怕会伤了你。珠儿,你这般好,余生定可幸福。……珠儿,再为我跳一曲《明君》可好?”
绿珠呆立良久:陪他赏过千万次的美景,陪他唱过无数次的《明君》,陪他走过的这几千个日夜……,如今,都要结束了吗?
她擦掉滑过脸庞的泪水,笑靥如花:“石郎可要看清楚啊。”
随即起舞,如迎此生最完美的落幕。
《明君》
我本良家子,将适单于庭;
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
仆御流涕别,辕马且悲鸣;
哀郁伤五内,涕泣沾珠璎。
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
延伫于穹庐,加我阏氏名。
珠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父子见凌辱,对之见且惊。
东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
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
愿假飞鸿翼,乘之以遐征;
飞鸿不顾我,伫立以屏营。
我的心上人啊,你以十斛明珠娶我回家,我怎忍你孤独离去?不若我今日先走,在黄泉等你。
她舞罢,俯身,在他唇角印下一吻,微笑:“石郎,绿珠愿以死相随。”言毕,从绿珠楼上飞身跃下,似谪仙离世,似昙花一现,似水中碎玉。她用自己的血,渲染出西晋难得的色彩……。
《乔知之·绿珠篇》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此日可怜君自喜,此时可喜得人情。
君家闺阁为曾难,尝持歌舞使人看。
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次日,石崇于刑场见昔日好友潘安,不禁同语:“白首同所归。”后被斩。
十日后,司马伦谋逆失败。孙秀被左将军赵泉灭门于家中。
绿珠短暂的一生在豆蔻时初见石崇,于花信时随他而去。用唯美的年华,成就了唯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