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里道：“真是难得，这样的年纪还这么健硕。不光是修炼这皮囊，心性豁达也是要紧的。”
陈抟点头道：“正是了”，叹口气，又笑道：“想不到我竟然和大盗狐狸能如此投契。从前听江湖传说，只道你是个穷凶极恶的人，今天半道上碰到你，还想着除掉这恶贼，替天行道才好。过了这半日，倒是舍不得杀你了。”
胡里昂首一笑，冷冷说道：“行盗这买卖，我从不以为耻。行侠仗义，劫富济贫自然是好，但是要我每日里恪守清规，被规则行律所缚，却是不能。不瞒老神仙，坏人的珍宝我取的多，好人的财物我也拿得不少。可是，‘好人’，‘坏人’究竟该怎么分别呢？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便算是好人了么？老神仙不爱听，我也是这么说了：我可不是好人，也不愿意做好人。”
陈抟道：“善恶本在一念之间，原本人心中有善亦有恶。若存着善念，必不会走错；若是行了恶事，待善念起时，亦能回头。”
胡里略点一点头：“这话是了。黑白疆界哪里能划得这般清楚，人心到底是怎样，谁又瞧得出了。所谓善，所谓恶，不过是旁人的偏见，我从不理会，心里怎么想，便去怎么做。”
陈抟拈须一笑，道：“话说得倔强，但也不是全没道理。我虽然说服不了你，却愿意相信你自有分寸。”
胡璃记起胡里在绵竹镇上帮助那对乞丐兄妹的事，又救下了被捉的那些少女，无需多想也知道这都是行善之事，那么胡里是不是就是好人呢？忽又记起，自己和朵云济采称赞他是好人，他随即发怒去将给了别人的银子又抢了回来，这样的事自然是行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厌憎别人说他是好人。又想到：“那我自己也行盗，但是偷的都是官家富庶，可是这些被盗的人家究竟是不是坏人呢？我只说他们是贪官污吏，歁世巨贾，可我自个儿判断的就对么？那我还是不是好人呢？我会不会已经是坏人了呢？”想到这些，胡璃如堕入雾团，迷了心窍，一时不能自拔，陈抟和胡里又谈了些什么，她全然没听到。
陈抟取出一幅图给胡里看，待要展开画轴时，道：“学《易》者当于羲皇心地者弛聘，无于周、孔言语下拘挛。我有时同这些徒子徒孙讲讲道法，他们也是参不透。今天同你还算说得来，且看你是能懂几成。”
胡里淡淡一笑道：“周公、孔子的说教固然有道理，但是被拘在其中，也是书呆子做学问，呆得纯粹透彻，倒不及没法理规章的自在、通达。”
陈抟点头道：“不错！老头子没白费口舌，你比这道观里的徒弟们可明白多了。道家说“道法自然”，无为以求人生长寿；佛教主张“四大皆空”，求人心向善；儒家教导“仁义为本”，求天下太平。道重人身，释重人心，儒重人世。老头子觉得三家并在一处，互取长短，融会贯通才好，不必门派分得那么清。”
胡里道：“我读书少，但是《周易》、《论语》还是勉强念过，两家相通之处本就不少，若连释家也融在一处，创出新学，必是好的。不过，在我闲散人瞧来，只要得其精髓便了，不必再来立个门派，兴些规矩。三家皆劝人向善，老神仙只管渡人便是，究竟哪句经文，哪家法条打动了他，倒不必在意，人肯从善便是，管他是依从哪门子宗教礼法呢。”
陈抟哈哈一笑，道：“若是守教条的，这下必要跟你翻脸。偏你是跳出三界外的，也偏我是不在五行中的。你话粗理不粗，虽然我并不全同意，却也是赞成了七八分。既说从善，你是不是也从善了呢？”
胡里却道：“我依然是做恶人的。”
陈抟更是开怀大笑，指着胡里笑骂道：“这只臭狐狸，嘴巴死硬”，展开手中画轴，道：“我不同你饶舌，来，你看看这图。”
这幅图中画有一个圆，此圆形以流线分割成两个一头圆润一头尖细的弧面，这两个弧面一个填成了黑色，另一个则是白色。两个弧面其中又各自夹有一个小小的圆圈。黑色那流线弧面里的小圆留白，白色这弧面里的小圆则全涂为黑色。两个弧面线条流畅，大小一样，形状一样，图案一样，只颜色相反，方向相反。二者既相互关联，又相互独立，仿佛两条首尾相接的鱼儿，你追我逐。
胡里瞧了半晌道：“黑中带着一分白，白中带着一分黑，这便是道家阴阳之说，是阴中含阳，阳中含阴的意思么？”
陈抟喜道：“着哇，你比道观里的弟子更明白呢，几个小道士都瞧不出这图中意思。”
胡璃见他们说的热闹，忍不住也凑到书案前瞧这幅图，看着这黑白相间的图，道：“这两条鱼转着游水，倒是挺有趣的”，突然间想到适才他二人说起的“善”与“恶”的说法来，又道：“哪，你看，这图便象是好人和坏人。好人是白的这条鱼，可是他也有恶的那个黑的小点儿，坏人是黑的这条鱼，可是也许他心里也能存了一点善，就是这个白点儿吧。”
陈抟听了这话，抚掌道：“今天没白白被这女娃娃踢醒，你说的对，你这番讲善恶倒和这图是一个道理。”
观内侍候陈抟的道士见三人话意正浓，将斋饭摆在了东厢，这时一个道士进来轻声提醒道：“老神仙，斋食再不用，怕是要凉了。”
陈抟道：“是了，说话投机，连吃饭都忘了。走，用饭去”，带了胡里和胡璃去东厢用饭。
吃过了饭，陈抟让胡璃留在观内，自己带着胡里去半山腰泡温泉。
陈抟与胡里行往罗浮山温泉，山势既陡且险，小径的两旁便是悬崖峭壁，途中还常常有巨石挡住去路，危峰兀立，怪石磷峋，时常要攀岩附葛才能勉强前行，白天行走也是不易，在这黑夜之中越发艰难，不过对于他二人则毫无阻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