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东边天际渐渐破晓,空气仍带着几分夜晚的湿润凉意。
“我先回城里上班,我看冬凡那孩子性格倔强,又有些叛逆。与她之前的生活相比差太多,她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你在家多待几天,多陪陪她。”陈逢一边收拾着行李,一边与李静芬嘱咐道。
“越长大越不懂事,越难管教啊。”自从离婚后,阳冬凡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话不能这么说,她如今正是青春叛逆的时候,况且再婚这种事情对孩子多少都是有影响的。你是母亲可不能疏忽大意了。”
“她与小夕一般的年纪,却是哪里都不如小夕懂事。”
“小夕从小沉静懂事,倒也没让人操心过。可两个孩子从小过得就不一样。何况你我是二婚,对孩子是有一定影响的。尤其是你我还有了弋杰,她打小是个独女,受你万般疼爱,现在又多个孩子与她分割这母爱,心里自然不好受。”
“会……是这样的吗?”李静芬听完陈逢的话,恍然大悟。原来不知不觉中对孩子已亏欠这么多。李静芬心里暗暗决定今后要多留心,多关心阳冬凡。
“你随我嫁到乡下来,孩子也随着受苦,委屈你们了。”
李静芬摇摇头温柔大方回道:“日子是苦是美我心里是有数的。但是爹…爹那里……”
李静芬突然面色为难吞吞吐吐的,陈逢心里却是清楚得很。
“爹的要求的确太无理了些,可他毕竟是老一辈,想法有所不同。你不要往心里去,对冬凡你也多开导开导,我毕竟是个后父,太多的话都不方便讲。”
李静芬静静的轻点头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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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逢回家仅仅待了一天便又走了,两个女儿读高二,儿子也即将上学,肩上的担子是越发重了。
老爷子一人坐在院子里,腿上放置着簸箕,嘴里叼着烟斗,动作有些迟缓的剥老玉米。
“陈爷爷忙着呢?”
老爷子停下手里的活,朝大门口处看去,正是同村里田家的二女儿田英。“哦,田英呀,进屋坐。”
田英客气的摆手回道:“不了,不坐了。陈爷爷,班上的老师…让给家里捎句话”田英说到后面时,明显的吞吞吐吐,还不时偷偷挑眼看老爷子的脸色。
老爷子‘吧嗒,吧嗒’的抽着叶子烟,瞧他的神情显然知道老师让带的是什么话。可他就是不再追问,继续了手里的活。
田英自顾自的继续道:“班主任说,关于冬凡请家长无论如何都要上学校一趟。”
“你说什么?”
田英与老爷子同时闻声看去,不知何时李静芬出现在院儿内。
她脸上尽是诧异,向田英走近了两步追问道:“冬凡的班主任让请家长了?”
“是…是的。李阿姨,老师说这一次若家长还不去,老师就亲自到家访问。”
“这一次?难道还有上次么?还家访?”
田英知道这个家里是什么情况,当下为难的看了看老爷子便是沉默。
李静芬从田英的神色便已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当下平静的对田英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那我走了,婶子。”
李静芬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她心里全是疑问,阳冬凡究竟是惹了什么祸事,竟是一次次的请家长。
老爷子瞧出李静芬的担忧,突然说道:“没出什么大事,孩子就是不爱上学,逃了几天课而已。”
逃课?!
李静芬不相信,她清楚的记得阳冬凡小时候吵吵闹闹着要上学的模样,清楚的记得她学习从来都是顶尖的。她不可能逃课,绝不可能!
“爹,你是知道的?那你怎么都不通知我们呢?”
老爷子抽出烟斗吐了一口痰,然后又将烟斗放嘴里,慢悠悠的说:“前段时间也让田英带话来的,难道还让我这老头子去学校吗?”
“爹,你不去学校,你也得通知我们啊。万一孩子在学校出了什么事,不学好呢?”
老爷子轻哼一声道:“孩子既然不愿意学习就不要上学了,女娃家识得几个字就好了。何必浪费那冤枉钱!能出什么事?昨天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
李静芬欲再说什么,动了动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嫁到乡下来,就清楚的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思想,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生活。
看来对孩子的关心是真的不够。
李静芬脸上掠过一丝痛楚。
日头西沉,天色逐渐暗了。
“小雨,记得把笔记抄了。老师说了这次真要检查笔记。”陈夕站在家门口一手扶着自行车,一只手拿着自己的笔记递给陈孟雨。
陈孟雨眉头微皱,低低啐了一句道:“哪用得着……”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们从小就懂的啊!况且,老师说了明天要检查。”
陈孟雨不情愿的接过课本,他抬头只见她展颜一笑,笑容如花。清风吹来她耳迹的碎发轻动,左边脸颊显出浅浅的一个酒窝来。
少年一时看呆了眼。
时间似乎是凝固了,却不知道凝固在那笑容里?还是那酒窝里?
这繁华世界,这万丈红尘,在陈孟雨心里也不及这浅浅一笑。
“哎…”陈夕轻轻叹声,低头想着自己学习不管多努力,也赶不上陈孟雨,这笔记他是抄不抄都无所谓。
这世间有一种人,他们不好好学习,上课不是静静地趴桌上睡觉,就是和身边同学嘻哈打闹。可一旦老师抽问,或是测验考试,他们总是一鸣惊人。陈孟雨就是这种人吧,除非是他感兴趣的课,不然上课铃声一响就开始睡觉,从来不会自觉的做笔记。
高一刚开学那会儿,班上的数学老师近50的年龄,他个子高大,精神奕奕。他在校教学时间长,经验丰富,在学校备受学生老师的尊重。因刚升学,师生之间并不了解。老师在讲台上早就注意了陈孟雨“左边这排,最后那位同学,睡觉那位。”一时所有同学都朝老师所说的方向看去,陈夕更是担忧,那少年依然趴桌上纹丝不动。旁边的王也动了动他,他慵懒的抬起头“干嘛?”王也使个眼神,少年随着看去。数学老师黑着脸说:“你上来,把这题解了。”长手长脚的少年慢悠悠站起来,绕过老师走上讲台,修长的手指拿过粉笔在黑板上流利的解题,显现出的一串串数字,令台下一片哗然。数学老师脸色顺时变化,陈孟雨解完题下了讲台,已经走过两三张桌子,又伫立转身,隔着两三张桌子将手里的粉笔投进讲桌的盒子。
在班上这数学老师最伤神的是陈孟雨,明明是有能力取得优异成绩的,可每次测试他总是写一半留一半,保持及格就行。至于上课睡觉,老师也再不去管他。陈夕也问过为什么不写完再交试卷,他不是早早交卷就是写一半然后睡到交卷时间。可陈孟雨回答:不给班里拖后腿就成。
数学老师最恼火的是田英,无论怎样教,她的数学就是差的一塌糊涂。
后来阳冬凡转来更是气人,权当课堂是自己家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有时课上到一半,她挎上书包就走了,简直是目中无人。
数学老师最喜欢的是王也,应该不止数学老师喜欢吧,应该所有人都喜欢王也这样的学生。他学习成绩优异,上课专心致志,不像同龄人把头发染的乱七八糟,也不会说脏话,出名的好学生,这样的他,谁会不喜欢呢?陈夕既不惹人注目,也没过人之处,她一直平平凡凡。
‘铃’。自行车的声音将陈夕从回忆里带出来。
阳冬凡下了自行车,连看都没看身边的姐弟二人,她抬起自行车跨进了门槛。
回过神的陈孟雨神色飘忽不定,不自然的说:“快回家吧。”
远方,最后一点余光,终于也悄悄消失。
陈夕和阳冬凡同住一屋,两张床相对着,中间靠墙的是两人作业的桌子。
陈夕进屋只见阳冬凡还穿着校服躺在床上,纤细白皙的手拿着翻盖手机不停的按键,清静的屋子里只有手机震动声。
两人谁也没有搭理谁。
陈夕走近桌前坐下,从书包里拿出英语书开始记单词,她的英语从来都不好,她也从来都是努力的。
打开书本,专心致志。
半遮的窗帘中洒进来微弱的光线,不知何时阳冬凡已关掉手机睡觉了。她拿过自己的手机一看,已经快7点了。
时间总是悄悄溜走…
“小夕,怎么看书也不开灯呢?”
陈夕见来人是李静芬便合上书,走过去拉了灯,“我已经看好了。”
灯亮时阳冬凡把头往被子里缩了缩。这小小的举动,尽落在李静芬和陈夕眼里。
“我今天和小雨妈妈学包的饺子,你快尝尝。”李静芬将碗放在桌上,又转身轻声对睡着的阳冬凡说:“冬凡,妈妈学包了饺子,你快起来尝尝。”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着睡了还是不愿理会身后二人。
“冬凡…”李静芬黯然伤神轻呢喃道。
“阿姨,她许是睡着了,您先回去歇着吧。”
李静芬直起腰轻点头,走至门口时,又回头看了看床上不曾动过的阳冬凡,还有那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床上的人或许永远都不知道切肉切伤了她多少刀,那一个个丑陋形状的饺子她又是花了多大功夫。
屋子里恢复了寂静。陈夕朝桌上看去,碗面的饺子不止形状难看,有的更是破皮漏出馅儿来。
她知道她一定是费了很多劲才包好的。记得李阿姨初来家里时不会烧柴灶,也不晓得煮饭加多少的水,更不知道如何擀饺子皮。
如今都有了变化,虽然做的饭依然不好吃,擀的面皮还是厚薄不匀。但,终究是会做了。
陈夕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阳冬凡,独自坐下拿起筷子吃起来。眼里尽是晶莹,原来,有妈妈的感觉是那么美好。可那终究不是自己的妈妈……
饺子形状难看,这次做的倒也不难吃。
眼里含泪,口里的食物难以下咽。桌边上的手机传来两声震动声,右手搁下筷子拿过按键的手机,是小雨发来的信息只有简单两个字“过来”,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有。
两家仅仅是一墙之隔,哪家要是吵架或是大声疾呼另一家都能听见。
陈夕推开陈孟雨家的大门,右侧出来一个高高的妇女,腰间系着围裙,头发绾在后脑勺。
“小夕来了,来找孟雨的吗?”
“二婶,我……”
“姐。”陈孟雨从他房间走出来截道:“妈,姐的笔记在我这呢。”冲着陈夕阳光的笑道:“走,上我屋里说去。”陈孟雨拉着陈夕便走向自己的房间。
“诶,诶……?”陈妈妈欲叫住陈孟雨,可话语还未出口,两个孩子已经进屋去了。姐弟两虽不是亲生,到从小到大从没有红过脸吵过架。陈母脸上带着一丝苦笑,摇摇头转身又进了厨房。
陈孟雨的房间很简单,蓝色的窗帘,窗前的桌子上有个相框,是初中毕业姐弟两在镇上照相馆合照的。另外搁置的是一个小小的玻璃沙漏,那是陈夕送给他升高中的礼物。此外,桌旁还放着陈夕下午刚给陈孟雨的笔记。
当她览过书桌上的照片时,脸上浅浅一笑,左边的酒窝也顿时显露出来。
照片里陈孟雨已经高出陈夕一个头,瘦瘦小小的陈夕倒像是个妹妹。姐弟两并肩站着,身后是陈旧的画布,陈夕扎着麻花辫,系着红头绳。
陈夕怔怔的看着那照片,一段记忆就这么悄然而来…
又无声无息地远去,直到最后化作飞烟,静静地散去…
“你先坐下,快坐下。”陈孟雨双手推着陈夕的肩膀,将她按坐在桌前,转身端来一盘蒸饺“我知道你爱吃蒸的,所以叫我妈多蒸了些,还是热的,你快吃。”陈孟雨将盘子往陈夕面前推近了些,期待着陈夕能吃上一口。
“你…你叫我来,就是吃饺子的么?”
“对啊。”
“可我已经吃过了,李阿姨…”
不待陈夕的话说完,陈孟雨截道:“你那个城里来的后妈哪会做饭啊,哪有我妈做的好吃,你可少吃她做的,回头别吃坏了肚子。”
“小雨,不能这么说,李阿姨很努力,也很不容易。”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快趁热尝尝吧。”陈孟雨把筷子塞进陈夕手里。
面前的这盘饺子比李阿姨包的好看太多了,幽幽的白烟漂浮。
冬凡有妈妈为她学做饭,小雨有妈妈替他包饺子。而自己呢?蓦地鼻子一酸,泪几乎沁出眼眶。她是多么的渴望也有妈妈为她包饺子。
捏着筷子的右手微微颤抖,这个世上,除了已过世的奶奶,只有陈孟雨对她好。
陈孟雨对这片刻沉默已尽是明白,眨着清亮的眸子凑近了道:“不喜欢吗?”
陈夕极力的点头,努力微笑“喜欢,很喜欢。”陈夕把头更低了,夹起饺子一个一个接连往嘴里送。
“好了。”陈孟雨心疼的捧过陈夕的脸,修长的手指触碰上脸颊,大拇指为陈夕抚去泪痕,柔声道:“好东西尽想着你了,怎么还伤心了。”
泪水模糊的双眼看不清少年面上的神情,只知道这声音温柔极了。
陈孟雨抽过面纸,替陈夕擦去,“好了,不哭了,我有个东西要送你。”陈孟雨拉开身前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枚鹅蛋,上面画了一条狗,栩栩如生。他将鹅蛋递至陈夕身前“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是不是?”看似是疑问,语气里却是自信满满。
陈夕抬手拿过鹅蛋,是用圆珠笔画的。小时候爷爷带回一条黑白的小狗,姐弟两争抢着要养,最后爷爷说小雨是弟弟,姐姐该让给弟弟,所以给了陈孟雨,可不到一周,小狗淋了一场雨便生病死了。从此,姐弟二人再也不养小狗,再也不争抢东西。
陈夕垂首,沉浸在回忆里。
陈孟雨不时偷偷挑眼看了看陈夕,故作委屈道:“画画不是我的强项,我可是画破了好几颗鹅蛋才画好的呢。”
“那可有伤到手?”陈夕果然回过神,着急的拉过陈孟雨的手查看。陈孟雨得意的一笑,修长的手指反握住了陈夕的手“心情可好些了?”
陈夕点点头不语,自小两人的关系就好,虽然已是17岁,可这些亲昵言语、举动从小到大都是这样,陈夕自然不觉得有不妥。
“我只要你开心……”陈孟雨暗暗嘀咕道。
“嗯?”
陈孟雨顺着窗帘看去,天已经黑了。丝丝凉风从窗户吹进来,清风佛面的感觉真好“天晚了,我送你过去。”
风过发丝,陈夕缓缓点头,“嗯。”
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在这个漆黑夜色里,一种未知的情愫正在慢慢兹长着。它或许是如吃蜜糖一般甜蜜,也许会是腐心蚀骨,万箭穿心的痛。
夜色笼罩,有风吹过窗子,掠过心尖。
陈孟雨将笔记递给陈夕“早些休息。”
陈夕伫立在门槛内轻点头。
两人谁也没有先迈步子,静得只剩下呼吸声与风声。
“小雨”陈夕扬着手里有蛋画笑道:“我很喜欢,谢谢。”陈夕转身关了大门。
门外的少年双手揣裤兜里,怔怔望着前方禁闭的大门出神。
许久,他才抬眸收回目光,回到自己自己家。
黑暗的房间一片寂静,就连阳冬凡轻微的呼吸声也听不见。陈夕没有拉屋里的灯,她拿出手机借助手机微弱的光到了桌前,拉了台灯。看了对面床上的阳冬凡没有任何动静,她知道她这次一定是睡着的。
桌上的饺子已经凉却,想必她连看也没看上一眼吧。
坐在桌前拿过鹅蛋在台灯下仔细打量。鹅蛋上的小狗画的简单,却是生动。慢慢的转动,末了在蛋画的低端隐约有点点墨迹。陈夕挨近了台灯下,只见赫然写着:Onlyyou。
并不亮堂的台灯下,陈夕低低喃道:“Onlyyou。”
陈夕爱惜的把那枚鹅蛋放枕头旁,轻手轻脚的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又找来棉花。将棉花均匀的铺在盒子里,小心翼翼的把蛋画搁置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