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之后，我得到自己想都没有想过的财富和地位，也就是世人眼里所谓的成功地位。任凭我怎么去想，我也没有到自己如今能够走到这等地步。甚至连所谓的征兆出现都从来没有过。
在那一年离开自己第一份工作后，我无所事事地渡过了整整六个月。几乎谁也没有联系过，甚至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而必须外出的时候，恐怕唯一面对的人就只有妻。固然，书还是有看，但也不是什么有趣的内容，纯粹是为了填补某些而作出的努力，至于看过并能记得的，根本一点也没有。
直到某一天，妻对我说：“我需要你的说明。”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妻会这么说的。自结婚以来，甚至自我脑里所有关于妻的记忆以来，从来没有感觉到妻是这样的一个人。她一直以来，什么事都能处理好，不管工作也罢，还是生活也罢，只要一旦她投入下去，便是无往不利。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可以把妻称为独立，成熟的女人。
但是，这一天，妻居然会对我这个失去工作，整日无所事事的人提出这么的一句。一刹那间，我极其怀疑自己是否听错，妻真的是需要我的说明。而这句多少还带有请求，并伴着严肃的态度。
对望着妻那双黑漆的眼睛，我才突然感觉到，她的的确确是需要我的说明。
“你认为……”
我并没有能够把那句话完整地说完，就已经被妻的眼神阻止了。而回忆也随之一下子涌现出来，曾经，妻也这么看过我。
“也罢，记得多少年前，自见你的第一感觉就觉得，你应该就是如此的人物。”当年，妻的说话似乎又隐约响在耳边。
尽管还有一点疑惑，我还是顺应妻的意思。所谓的帮助，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只不过是在妻所进行的投资中，给予她建议，或者在她无暇兼顾的时候进行买卖。最初，我基本上都是听取妻的指令进行操作，什么时候，什么价位，进行什么数量的买卖，当然，亏了固然有，但是总体上还是能够盈利。渐渐地，妻给予的指示却是越来越少，基本上都由我全盘处理。
事实对于股票，期货这类的投资买卖，我根本不懂多少，什么线图什么走势固然能看，但看出的东西基本可以说是没有，最初的买卖，战战兢兢，然而数次之后，似乎感觉能捉摸到无形的什么，多多少少对于其升或跌心理有底，虽然说也有亏损的时候，但一定时期下来，赚下来的数字着实也让自己吃了一惊。当我把这数字告诉妻的时候，妻只报以淡淡一笑：“这就是你呀。”累积的数字依然增长，但某一天，妻说了句：“罢了。”我便停止，并无任何不舍。虽然妻表示这是我的能力，但我还是在某程度上有所怀疑。
“运气罢了。说不准也会有全赔光的一天。”
“暂时还未见着。”诚然，依照现在的态势，这样的事情还没有发生的可能。妻说那话的时候，还是漫不经心地翻着报纸，嘴里咬着三文治，偶然眼神飘向我这一方，但漆黑的瞳孔里却看不出思绪。
倒是我觉得，她始终能理解我。
“对了，上周我见到俊了。”提起他名字的时候，我还是有一点陌生，毕竟自从我们结婚后，就根本没有参加任何同学聚会，虽非无意。渐渐间隔距产生，这些年，能够想起他们的日子，几乎没有。而提起俊的时候，我还是花费了好一会儿去回想当初我们的种种。往事却无法清晰。
“同事吃午餐的时候碰见了。尔后，离下午开会尚有时间，于是就到附近的咖啡店坐了一会。”
“哦。”我毫无感情般地应了一句。陌生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毕竟很久并没听见过俊的名字。
“似乎变了。过去话挺多，如今多少变得沉默了。”她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报纸，端起面前的杯子。“进入了社会，或许就变样了。”我不太明白这话的含义。问：“变了？什么变了？”我不太确定变化的地方，妻的话无疑勾起我的兴趣，我突然很有兴趣去了解昔日的伙伴的情况，其实我想里的，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个本来沉于心底，突然又涌现在心头的人——瑰。我挂念瑰，尤其是那天偶然的电话，无比地令我牵挂，尽管我已经竭力把它藏于心里一个自己认为绝对不容易触及的深处，然而当它涌现出来的时候，一切都是无可阻止。
“似乎一下子也说不清。”妻的回答令我失望，但事实上，当我们面对的时候，从她眼里看出，她说的绝不会是谎话。如她所言，那一定是一言难尽的。“下两周的周五，这个地点，同学聚会呢。”妻递上了她的手机，那是俊发给她的短信，时间，地点一一记录在中。
毫无疑问，妻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只是参加聚会，我却没法下定什么决心。
期待倒是期待，可是对于这样的接触，似乎又有抵触。
“在意她？”妻看穿我的心思。我无法面对她的眼神，也无法回答出什么，但妻的说法当然有一定的准确性。我的的确确期望，能够在聚会上见到麓，但是真的见面的话，我却觉得自己无法面对她。
我下意识地轻轻点头，以示回答。
“没什么关系。都是往事。”说罢，妻又把目光转向手中的报纸。我不知道妻是如何想，或者如何处理这样的感情，总之，无法感觉得出妻怀有任何一丝别样的感情。至于，同学聚会，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更不会夹杂其他。
“可惜啊。如果换作是我的话，没准就进了。”当桌面上堆满了啤酒瓶的时候，我知道他们就毫无疑问地转向那个话题，这种预感虽然不好，但可以说是百发百中。“重点就是一定要踢准球的偏右侧，否则要不就是饶不过人墙，要不就是不中目标。”宇每说到那话题的时候，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一句。然后他又一把搭上我的肩膀，朝我脸上呛了一口酒气。
“进了话，我们能踢决赛的了。”君说道。
“就是啊，夏，这可是你唯一令我失望的一次啊。”宇摇了摇我的肩膀。
他们说的还是当年高中足球赛的事。半决赛，我们面对的是去年的冠军，并没有太多人看好我们。在半场后，队长受伤，没有人预料到，甚至我自己也根本未曾想到，我被要求代替上场。半场一球落后的我们，下半场由我罚入一个定位球。在最后的几分钟内，几乎同样的位置，我们又得到了一个罚球的机会，可是这次我却把球射在门柱上，并且转而比对方反击快攻，被攻入一球。最后我们仅仅就以一比二落败。
尽管如此，这个成绩却依然是那所学校这么多年来最好的一次。可惜的是，我们没能捧回冠军，尤其是看到卫冕冠军在决赛中斩瓜切菜般的大胜对手，更坚定我们认为进入决赛就必然夺冠的看法。
虽然是学校的最好成绩，但却没有被记载。因为我们还是失败者。假如当年我们能够捧回冠军的话，我们的合照一定能够贴在学校荣誉室中最显眼的位置。
每当想到这些，也不禁一阵阵唏嘘，我们错失了一个创造历史并被铭记的良机。
“要是夏进了，哪怕射偏了，就完全不是现在这么一回事了。可惜呢。”俊也叹了一口。
“真是可惜啊！”接话的是杰。当年的队长，已经无法从他的身型可以想象出他当年在绿茵场的英姿，如今唯见稀薄的头发，圆滚的啤酒肚。“比赛前我就已经感到腿非常不对劲，所以早在开赛前的时候，我已经和教练说了，万一我坚持不住的话，一定要你代替我上场的。
你可知道，我对你的任意球抱有多么大的期望吗？”我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其实每次听到他们惋惜中，我都或多或少地感到他们对我的期望，不过，还有更多的就是对青春无限的回忆。
也许拥有很多值得骄傲的，但是也有很多因为自己的一个小小失误或者一次随意而造就一辈子都只能感伤的后悔。这些构筑了我们无限怀念的青春岁月。
宇酒醉得最厉害，说话也开始含糊不清，似乎口里塞着一个鸡蛋似的。“你们没有看见吧？崔教练气得脸都发青了。明明看着球就要进了，天知道，轰的一声撞在柱上弹了出来，更要命的，还让对方进了。估计教练当时心里肯定蹦出他所知道的那些骂人脏话。”
“他骂的，我都听到。”杰道。“对啊，我刚想叫声进啦，谁知道居然是那种结果。看着崔教练那脸色，我还庆幸自己没叫出来，否则后果就不能想象了。”这一晚一直和玟缩在最内里的晴也接下话来。虽然已经嫁作人妇，儿子也读小学了，但说起话，还是不时翘起红润的嘴角，和当年的神态没有两样。
“哎呀，差点忘记了当年的一件事。”宾还是和以前一样，尽管没喝多少酒，但只要一碰到酒，脸就容易发红。他这是这里众人之中唯一还有一副踢足球的身材，多少也和他每周都有和公司同伴踢球有关系。
“你们可不知道，比赛之后，晴可是躲着哭了很久，不过恰好给我碰上，看到她那双红肿的眼睛。”
“啊？居然有这回事？”其他人惊呼道。
晴没有回答，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个鬼脸，似是默认。
这么一说来，我似乎隐约记起，那时的晴确实眼睛通红，似乎就是哭过的样子。不过我当时的心思却还是留在麓的身上，比赛后懊悔地一把抱着麓，什么也没说。我认为，那时的麓肯定知道我心里的郁闷，明明可以制胜的，却导致输球了。假如我当初把那懊悔的心情说出来，多少能缓和，麓也肯定安慰，可是到最后，我还是一句也没说，静静地搂着麓。我理所当然地认为麓一定知道我的内心，一定认同我的所想，而从来没想过，其实我们到底彼此明白的却并没有多少。
这一晚，麓恰如我所料，并没有来到。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否知晓这场聚会，也不知道谁通知过她，当然她今晚不会出席，显然是已定的事实。虽然今晚出席的女生，也只有妻和晴，但其他一早已经表明要事无法抽身，唯独没有任何关于麓的消息。我们谁也不曾谈起过她，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她下落，抑或是大家刻意地避免谈起她。
我们曾经彼此爱过，至少我认为。
妻理解这点，妻也知道我多少想知道她的消息，但妻也没有在众人面前说起她。我也顺
从地在大家面前装起笑容，似乎过往中并没有出现过她，关于她的一丝一毫，也没有提起。依然恰到好处地沉浸于那年的足球赛话题中。
俊说：“都已是注定了吧。但无论如何，当时的环境，我想大家都肯定主张让夏去踢这个十八码的罚球。我敢说，要是他在队里认第二的话，没人能认第一喔。”或许是察觉到气氛多少有些变化，又或许生怕我对他们的话耿耿于怀。事实上，这样的话题并不是第一次，只要是我们的聚会，这是无可避免的。但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与其是说由于这导致比赛的失败，倒不如说他们没能在青春中划下光辉的一笔而暗自可惜。
“说得也是。”晴答话。“夏，平时一向都不是瞩目的那一个，但只要站在球前，准备射任意球的时候，他才是最帅的。我想，玟也一定是这样喜欢上了他。”
被轻轻挪了一下的玟，还是只是笑笑，并没有答话。我不知道究竟妻是不是因为这点喜
欢我，我一直也没有向她确认过，有时很想去问个究竟，然而有了这样的念头时，我却觉得，既然已经结为夫妇了，这样的问题也没什么的，妻现在肯定是爱我的。如此，每欲问的时候，终究作罢。
但我还是依然记得，每次球赛旁边，总会还有妻的身影。
“哎呀，说起来也真让人羡慕，夏你能有玟这样的太太。至少，当时明恋，暗恋她的绝
不是少数啊。”
“莫非你也……？”晴笑道。
妻始终不语。她含着笑望着我，眼里流露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我读不懂。我只能从黑漆的孔里窥探那无底的深渊。我希望能够一点一点地从内里摸索出一丝的光亮，然而探
不到底，漆黑里依然还是漆黑一团。唯一还是能看到的，就只有她嘴边的微笑。
这一刻，我却感觉自己和妻疏远了。
上次，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呢？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凝视着妻那压着裙摆的手。随之，图像慢慢地拼凑起来。先是零
碎，错乱的，然后是一片片的，最后终于合成一副完整的图像，过程直如拼图一般。
年份逐渐跳跃，记忆开始渐渐清晰。
我想起了！
结婚前的四个月。的确是四个月。对于这一点，毫无疑问地确定，因为她手上那颗雕有弯月的结婚戒指就是下一个月——结婚前的三个月买的。
那天本来以为是一个晴朗的夏日，当然天气预报也是这么说的。然而当我们漫步街中的时候，突然风云变幻，转眼间就下起倾盘大雨。原有的计划也自然作罢，恰好在附近看见某间书店，便匆忙闯入去。雨还是不可避免弄湿我们，我看着雨滴轻轻地滑落在她发梢边，然后顺着脸颊慢慢流下。
直到很多年后，我依然还会对她提起，这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好的瞬间，是妻留给我动
人最美丽的回忆。雨在外间汹涌，而玟眼里的晶莹却平静一切纷杂，慢慢地把我吸纳在内。漆黑的眼眸荡漾出千个平静的湖，渐渐重合在一起，透出那一丝光亮。我静静地看着她，定定地望着那双眼，深深地沉迷在她身上。最后，我们无法分出彼此，我的心感受到的是她的所思。我轻轻地我握起她的手，从微弱的触感感受她的体温。
原来已经隔了那么久。
我依然还看着妻另一只压着裙摆的手，暗里感叹道。尽管几乎每日都呆在一起，可是却有是无法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心，妻是妻，我是我。
如此想罢，伤感不意袭来。
酒不知倒光了多少瓶。眼前的景像有点迷糊，尽管如此，意识还是清醒的。早在离开之前，我在厕所里呕吐了不少，酒醉多少有点缓解。然而躲在卫生间里呕吐的我，慢慢感受到一阵阵的无力感。仿佛随着呕吐物，也同时把我的身体掏空了。
但，和妻离开的时候，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酒气蔓延开，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热辣辣的，不用照镜，也知道自己脸色红如关公。鼻里呼出的气，满是酒味。但酒并没能挥发出我那深藏在内的伤感。
妻挽着我，但触及之处，冰冷一片。也许是因为酒醉发热的缘故才让我觉得妻的手是冰冷的，然而偶然，我还是闪出了那样的念头：我对妻陌生了。
这种陌生，究竟是什么，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觉得我和妻的关系不应该仅仅如此，内心里希望能够得到妻的明白，但是我希望妻能够理解明白我的那个“什么”究竟是什么，我一点也说不上。似乎看不见的隔离，慢慢在我们之间扩张。我知道这样的隔离，总会有一日把我们推向触手不能及的两岸，甚至遥不可望。
也许，是需要孩子了。
我突然冒出那样的念头。一直结婚以来，我和妻都没有触及过这个问题。固然大家因为工作的关系，并没有认真去想过一旦有了孩子，该如何协调家庭和工作的关系。但更深的一层，也许大家都避免触及这个话题。我不清楚妻的想法，我希望更多地享受二人世界。或许妻也察觉到，所以一直我们都没有触及到这个问题。
三人的家庭更是完整的家庭，但我一直以来却从来没有想过孩子这事。
事到如今，我居然想起了孩子。并不是为了我们家庭，仅仅是为了更好的维持彼此。可
悲的感觉再次从深底里蔓延开来。“玟……”我轻轻地搂住妻的腰。似乎很久也没有这么亲密地走在一起了，感觉妻的腰纤瘦了，不比以前。事实是否如此，我无法得出确切的结论，也许根本就是我自己的错觉而已。
我本想说孩子的事。但妻打断了我的话。
“夏，记得那场比赛？”
她说的那场比赛，就是刚才聚会中被他们不断提起的那一场足球比赛。因为我没有踢进被认为十拿九稳的任意球，而被对方反击攻入致胜球，导致我们并没能创造学校的历史记录进入决赛。
我点点头。我怎么能忘记呢？
“我也是。我一直忘不了夏你当时的表情。”尽管我知道那场比赛妻也在旁边看着，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们居然没有触及这个话题。
“夏的眼神很迷人。我常常问自己，是不是因为那一次，就这么喜欢上了你。也许，结
果是这样如此的。当你站到球前，你那种渴望，那种坚定，任谁看得出。”妻侧了一下脸，凝视着我。
我没有望向妻，却感觉到她灼热的目光直逼而来。那时的我，透露着是怎么样的一份坚定呢？我盯着眼前的街道，思绪慢慢飘向远方。
我还真切记得那面前五个人站成一列，形成人墙。尽管站在面前的人高大，几乎把门都挡住，但我还是能够从缝中看到球门。这么一点点就足够了。我甚至已经不用去看守门员的站位，不用去看队友的跑位，我只有一个念头，球从那缝中绕过，然后坠入网。
我还记得助跑的时候，我已经把整个过程都能想象出来。球划出一条美丽的抛物线，从那些排人墙的众人头上越过，急速，旋转地坠入右下角。守门员已经舒展开整个身体，但是手指尖依然无法触及。
球入网，欢呼声起！一比一！
实现这个想象只是几秒后的事情。当我的脚触及球的时候，一切就如想象中发生。
果然！
是了。我一下子想起那个时候，妻也在欢呼。我看见妻，尽管我的视线并不是冲着妻而
去的，但我看见欢呼的妻，还有她渗出的泪。我那时候的心，并不在她的身上，只是她的泪，却也吸引了我。记忆如缺口了的堤坝，涌出的水再也无法截止，汹涌之势，似乎要诉说深藏多年的苦闷。我从一点点的影像，慢慢地把那一刻完整无缺地呈现在脑海里。
懊悔的对手，欢呼的队员，我冲向支持者的狂奔，还有欢笑而泪流的玟。那个笑中有泪的玟！如今，她已是我的妻。我望着她的侧脸，拉着她的手。似乎体温并没有在我们掌中散开，我感到她的手依然冰冷。妻没有望过来，她似乎也在回忆，沉思中。
“那种坚定……。”
我已经失去了。失去往昔的那种渴望和坚定了。妻没有明说，但我知道这段话的意思。
我无法把握现今的我，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我。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到家门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