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也许知道我的回来，也许还是熟睡中，一点也不知道。直到我躺下的时候，她的睡姿依然。我的一举一动似乎并没有对她带来任何的惊动。然而躺到天将要光亮的时候，我依旧一点睡意都没有。思绪混乱地充斥脑海里，麻乱的一团团，难以聚到焦点中。
反正睡意这玩意，要的话终究要来，否则无论怎么努力，也只是徒劳无功。我睁开眼睛，
定定地看着对上的天花板，看着这房间里我早已熟悉的一切，看着我和妻慢慢地建立来的这么的一个家。我想起了第一晚睡着这里的时候。四周一片的陌生感，诸多的不适充斥着我周间，心里无法平静下来。可是，当妻躺在我身边的时候，一切又荡漾起不可思议的变化，转眼间，那一切异样的感觉都消散于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温暖感。这也许就是那一种称呼为家的温暖感。
天开始光亮起来。明媚的阳光慢慢地挤进了房间。妻朦松着眼，爬起床去为女儿准备丰盛的早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回来。我依然躺着，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
厨房里的各种声音不时传入，渐渐香气腾腾。
我听见了女儿的欢呼，似乎妻所准备的那一顿早餐带给她无比的欢愉。随着女儿的欢呼声，我终于得百分百地再次投入到现实的世界中。无论如何，我终究还是要回到这个现实中。
我看着女儿吸着几口牛奶，然后兴致勃勃地向我们描绘着昨天在幼儿园里那些事儿的时候，我看着妻不时附和几句，又不时微笑报以赞同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瑰。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只是虚幻，我应该还在瑰的身边。但当我定下神来的时候，我又觉得我和瑰那段经历根本才是虚幻，而现实就一直如同现在周遭，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
“爸爸也和我一起去幼儿园吗？”我本来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但女儿那亮晶的双眼望向我的时候，我不自觉地点头。
女儿一如往常地挤了一下怪脸。这正是她惯常表达欢喜的一个特征，至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动作，我无从得知。类似的疑问接踵而来，她很多口头禅，特征手势等等，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点也没法想起。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缺失了她的某一段时光，似乎一出生就到现在，中间的那一段，从来没有属于过我。
如此想罢，心头隐隐一丝异样感觉。
女儿的兴奋劲，一直到坐上了小车都没有减低过。妻在后排和她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我在前排驾驶着，一声不吭。前后截然不同的气氛相对着。
“爸爸晚上也来哦。”女儿将要走进幼儿园的时候，回头向我嚷道。
“嗯。”我回应到。
“不到就是小狗。”女儿不知从哪里学会了这句。
没等我答话，妻已经拉着她走进园里。我望着她们的背影，居然有些许陌生的感觉。恐怕在路上望上她们的背影，非一两眼就能够百分百地确认出她们。
回程的时候，妻坐着我的旁边。“找点什么放放吧。”我和妻之间沉默着，似乎一时间并没有什么话题。女儿不在我们身边，居然演化成这样奇怪的气氛。
按下了 CD 的时候，播出的是熊木杏里的《春の風》。我记不起什么时候买下这张 CD，
或许正正当年日本潮流盛行的时候，只是记忆之中并没有接触过熊木杏里，更多的是买下了浜崎步，安室奈美惠，又或者是宇多田光这样的歌姬或天后，然而居然还有熊木这样的小清新。
歌放了一半。妻突然定定地注视着我的侧脸。
“你还有另外喜欢的她吧？”
我一时间不清楚如何应对，但显然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妻无疑知道她的存在。至于妻什么时候知晓她的存在，我一点也没有概念，但可以肯定的是，妻应该在这之前很多次思考如何开口讨论这个问题。至于这个时机其实是否恰当，我也无法说得清楚。
我点了点头，然而却没有正视她。
“她自然也是很喜欢你？”
“是的。”我再次点点头确认到。我慢慢地从中寻找出适合的字句来表达我和瑰的感情，但思考了好一会儿，却想不出怎么表达。妻再次发问，“你心里难以割舍？”
“是的。”我接道。“我无法形容，但只能说，我的确是喜欢她。很久以前的，我已经喜欢她，然而我却不知道我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喜欢上她，直到再次重逢，我才能确认这份感情。”
“我知道。”妻问，“可是你能明白我吗？明白我现在的感受，明白我所想的吗？”我答不下话。
沉默的气氛持续着。我自顾地开着车，妻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熊木杏里的歌已经播放了好几首。
“你怎么也不会明白的。”妻黯然。她认定我肯定答不下话的时候，说道，“我知道，很早就知道了。你不要忘记，我可是和你一同睡，一同生活的女人。你喜欢的她，喜欢着你，这点我清楚得很。”
车到十字路口，正逢红灯。我拉下刹车，望了妻一眼，然而她没有望向我。
“有时我也想不知道该是多么好。我喜欢着你，也认定你一直喜欢我。就是这么一个幸福的家庭，能够经营下去，直到一辈子。然而，我还是知道你毕竟喜欢她。我不怪你，我也不是生气，你喜欢她并不是能够控制的事情，归根到底我并不能完全地填补在你心里的某些缺陷，这可是我一早就已经察觉，只是无能为力。我终究不能无视这卡在我们之间的她，纵然怎么视而不见，我还是心里无法释怀。”
妻一口气说将出来。
“对不起。”除此以外我再也没法想到别的语句来应答。
“我很难过，难过得不行。纵然我心里也曾经想象过这种难过，可是实际上远非我想象的。”
“真的对不起。”我再次道，语气哽咽。
“我不需要，假如你真的非要和她一起不可，即使我们分开也可以，只是不要跟说出分手，尽管去做就是了。”
“不。”我断然拒绝。“纵然我是多么地喜欢她，我也不想离开你。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接受我的解释。”
我话还没有说完，妻已经把它截断。“我不需要任何解释。尤其是关于你和那个女人的解释。”妻边说边摇头，“我不想再听到她的任何事情，哪怕是一句，我已经尽力不往那些方向地想了。你愿意分开我也成全你，房子也好财产也好，哪怕是女儿的抚养权，也不是个问题，唯独我不愿意在涉及你们任何事。”
“不是的。”
“我希望你能做出选择，分开或者否，我不能容忍就这么样默默地下去。我深怕自己总会有一日崩溃下去。”
“我想，”我稍微犹豫，以不太肯定的语气说下去，“我能处理好的。”话虽然这么说，实际上我可是半点主意都没有。
“也罢。”妻叹了口气。“这样的事终究都要彼此面对的。”
我没有再说些什么，交通灯已经转为绿色，我继续开车，熊木杏里的歌依然在播放，妻再次沉默。但是我们的心情已经不太一样。
唯独我们彼此两人面对的时候，就只能这般沉默，直到女儿回归的时候，才表面上转为那种融洽的欢愉。
当然，夜里的时候，我独自睡在客厅上。女儿却是很好奇地直问个究竟，我解释到最近
爸爸工作压力大，睡眠不好，容易半夜醒起来又一时不能入睡，这样也会影响了妈妈的睡眠，所以自个睡在这边。女儿套拉着耳朵，以可怜的眼光望着我，又忍不住伸手捏一下我的脸。我突然眼眶一浅，几乎控制不住，唯有狠狠地揉了一把止住渗透出来的泪水。搂着女儿的时候，我心里一阵阵的疼痛。眼前这样的一切，随时因为我而被摧毁。
半夜的时分，我甚至似乎听到卧室里妻那轻微的哭泣声，至于那是否真的是妻的哭泣，抑或是自己的错觉，我无从分晓。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半个月。我怀着杂乱无章的心情，不知所措般地渡过每一日。我不自觉地会想起那些和瑰相处的日子，也想起那一段段和妻渡过的岁月。我总是习惯性地望着自己的手机，期待着瑰的突然来电，但是这一种总归只是期待，一次也没有实现过。
我极其希望和瑰深切地谈一下，谈一下我心里对她的炽热，谈一下我因此将会摧毁这个家庭的痛苦。这方方面面我却没能说出去。
最后，我失望地把头埋于双手间，耳边不期然地响起瑰的叹息。
“你无法收留我的全部，我也再也无法给予你我的全部。我很喜欢你，喜欢地怎么也说也说不好的程度，然而我好像已经失去了容身之地，在你所留的位置里，怎么也不能够完全地容纳我的，这我能够肯定。”
我肯定在心里为瑰留下了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位置，然而我却不能把所有都留给瑰。
瑰一定就是这么想，瑰也一定在我身上寻求这样的位置。我终于明白了瑰所指的含义，只是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我唯一能够留下的，只有那一个十来岁青春岁月的瑰。那样的瑰，就走在我面前，自然
而然的牵着我的手。我们之间就是这么纯粹的联系，她拉起了我的所有，我也牵着她的所有。
如此想罢，伤感之意满于心间，几欲泪流。
没有人看出我的伤感。生活已经演变成一场戏，我唯一存在的意义，就只有扮演好应有的角色。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激情兴趣。家庭上也是如此，我和妻尽量一起接送女儿上幼儿园，一起吃饭，不时地去周围旅行，玩乐，各自充分发挥演技渡过每一日。实际上我和妻的话题适可而止，无法触及更加深入的内里。这样的生活持续，并没有洗脱我对瑰的思念，只是我却知道，每一日都增加着妻的痛苦。
我无法作出决定选择，我固然喜欢着瑰，寻求着和瑰的响应，然而我忍不下心摧毁这眼前的一切。这绝非简单的是与否的选择，实际上也容不得我有中间性的暧昧。我已经卡在中间，无从适应。
除非必要的家庭生活外，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更加希望选择个人独处。我一声不啃，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想着各式各样毫不着边际的事情。偶然一旦想起了瑰，便无可竭止地想着，尤其在雨天，假如能够望见天上的月亮，怀念之意尤增。似乎她一定就在这样的雨夜，如同往昔般突然间地出现在我面前。
这只能是幻想。
持续的时间越是变长，心情越是变得茫然。我不知自己所处的世界是否现实，有时觉得什么都是虚幻，面前的一切都只是假象，无法触摸到真实，然而有时却觉得自己依然留在那个现实世界中，痛苦思念诸般心情纷纷而至，交替在心间。
我试图肯定所有存在的意义，却不得要领。我不能把握什么，也不清楚该把握什么。
当这一日送罢女儿到幼儿园后，我把车停在路边，沉默不语。刚才女儿在身边所带来的温馨荡然无存。本来或多或少地自己依然存在的那种现实般的感觉，此时此刻又变得虚幻。无力感接踵而来。
我靠在背上，茫然地望着车旁的倒后镜。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焦点也因此慢慢地变得模糊。倒后镜映出的人影渐渐变成一团。
这么的一刹那，我似乎见到瑰的背影。倒后镜闪现的那一个背影，尽管于我眼里，一团模糊，却就在那么一瞬间，在我心中落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那是一个极其和瑰相似的背影。
我马上冲下车，但是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似乎就在前面拐弯处消失，我一路奔过
去，焦急地几乎撞翻了好几个迎面而来的路人。我根本见不着瑰，拐弯之后便是一条直马路，行人寥寥无几，哪里还有她的踪影呢？甚至相似的背影都没有。我不知所措，望着这一切，难过的不得了。我猛然意识到，我不可能再见着瑰了。
身体渐渐感到一阵瘫软，随之而来的又是一阵阵的头晕。
然而我见到了麓。
一定是麓！我百分百的肯定。
麓就在我迎面而来的车里。她坐着副驾驶位，漠然地望着前方。纵然过去了这么多年，
我还是能够肯定这一个必然就是麓。那个很多很多年前，我所爱过的麓，即使我所谓的爱是否完全发自内心我至今也没法说得清楚，但面前的确就是那个麓！
麓似乎见到我，可是没有一点表情的变化。车越接近我这边，我就越发清晰地看见麓的脸庞。刹那间，我明白了当日俊所讲的一切。麓已经不是和我处于同一世界的，她的眼神里已经没有当初任何的相同，唯一感觉的到是无尽的灰色。这一层无所尽头的灰色之中，根本没能带上一点我们可以称之为希望的东西。
我站着，慢慢地看着这车的接近，擦身而过，转弯消失于我背后。时间并不长，我却感觉相反，长得足以令自己不再存于世间之中，我看着麓，也期望着麓和我的眼神对上，至于往后应该表达点什么，我不知晓。我本应得向她诉说什么，但什么也做不了。
车已经路过去了，我还在漠然。过了良久，我才后悔没有把它截停。
我终于折回原地，再次爬入车内。这才发觉，背上大汗淋漓，湿透上身。然而麓的奇妙式的出现，使得我本是零乱的心情更是难以控制。瑰和麓的影子重重叠叠地交替闪现，直到后来连我自己也无法分清究竟哪个是瑰，哪个是麓。
我并不埋怨瑰，的确这一段时间里，我时不时地去想，为什么瑰要到这等地步才抛弃了我。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确切得认识到，自己是何等惭愧。瑰固然寻求着瑰自己的追求，我又何尝不是，甚至我可能更是可怕。我在之前的人生途中，总觉得自己应该要些什么，应该寻求着什么，所以去随时都要去新的地方，寻找新的人生，似乎也不知重复多少次，这个过程我就是一艘载着各式各样却又不知开往何处的船，途中寻觅得到过很多，也因此抛弃了很多。某种意义上我为了从中没能得到过的，不断地去索求着，不断地去挣扎着，为了弥补缺失过而显得绝非完整的自己。
我就在尝试的过程中，亲手把麓推向了那一种深渊。而现在，恐怕我也可能把妻推向了另一个深渊。
不知不觉间，我才意识到要接女儿回家的时间差不多就要到了。一身的大汗淋漓，我决
定先回家换件衣服。这个时候，不可思议的是，一切零乱似乎荡然无存。瑰也罢，麓也罢，甚至妻也罢。
家里的一切显得很真实。我踏入其中的时候，确信自己依然活在现实之中。房间里悬挂
的婚照或许略显陈旧，妻的笑容还是一如往昔。照片中的我默默地看着妻，然而在想些什么，我一点也回忆不起来。
天开始变黑，乌云开始空中满布。天黑得恐怖，厅里也因此变得黑沉沉。我并没有注意到妻的回来，直到她的手抚按着我的背时。
我骤然捉紧了她的手。
“怎么样了？”妻问，“决定了？”“不，我想过了很多。或许我没有资格去作出任何决定，我已经伤害了很多人。我肯定自己还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的，但是我自身本就有那样的缺失，纵然我喜欢你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我始终就是那么的不完整。我为了寻求自己的完整，也伤害了你，伤害了女儿，当然也伤害了我自己。”
“的确是。”妻道。
“纵然我不想这样，我也只能非得这样。我看得到你的痛苦，我也能感到自己的痛苦，
然而我再去奋力寻求什么，我也无法从这样那样的痛苦中解脱出来，这就本就我所谓的人生。”
“我明白的，很早以前我就明白的。我在这样的时间里，不但想到了分开，也想过了死。那一种无形的压迫，就把我们所拥有的一点一点地抽走，也把我们的空间一点一点地缩小，渐渐地会无所容身。那个时候，我想过了死。除此而外什么都没有再考虑过。”
我默默无语，抽起了妻的手紧握着。
“我没有能死去。我依然心存那么一点的希望。我不在乎你的伤害，即伤害我，也伤害着你自己，可是你从来没有让我们一起面对这样的伤害。”妻继续说下去。
“我从没这么想过。”
“是的，你也从没有坦白过，也没有问过。有时侯我能懂你的心，有时就是这么样，一点也读不透。”
我点头承认。
“如此下来，你始终不可避免地伤害了我们，我们曾经构建过的，是否因为这样的幸福构建起来显得过于容易，唾手可得呢？”
“玟。我说呢，从明天开始，是否可以从头再来一次，今天恐怕不行了。”
“我想可以的。”妻回道。“即使明天是新的开始，也许你还是会伤害我，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又该怎么样，无论如何，我都认为可以的，至少，我是喜欢你的。”
雨越下越大。月亮固然没有出来，天上除了一片灰黑，什么都没有。我在等待着，差不多就要出发去接女儿了。在这之前，我得好好地等待着。
望着窗边雨水开始减少，我这么地期待着。天应该很快转蓝。我很久没有看过灰色的天边展露出那一边蓝色的景象。雨水洗刷过后的大地，将必然焕发出新的气象。
我无法想象出那崭新的气息所能带来的景象，唯独默默地等着时间的到来。
就是这么等着的时候，背后有人走来，轻轻地把我拥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