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多少是非纠缠,归根溯源也不过是一句“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白帝二百五十三年,岁在庚申,阳春三月。
少年游侠李真澈打马走过南陵街头,他今年十六岁,做过四年佣兵,有一个叫阿宛的靠山,怀抱一口叫龙雀的宝剑。
他刚捡了一个大漏,志得意满,气爽神清。
在清澈的春日暖阳中,在两个互砍刀客飙起的血色中,他看到了那身玄银两色的锁帷皮甲。那一刻,真澈的脑海中仿佛有琵琶奏破阵乐,铮铮然如刀戟交错;又仿佛有舞姬跳剑器行,飒飒然有朔北霜风。
一眼万年,瞬间沦陷。
闯南荒的游侠、佣兵、猎妖师中不乏女性的身影,可死生之地激斗搏杀归根到底还是男人的主场。制甲铸剑的匠师们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走遍天南各城的兵甲铺子,皮的铁的精钢的,札的鳞的锁环的,市面上能见到的甲胄几乎都是为汉子们准备的。为少数客户专门投入人力物力开发一款产品然后全面铺货,这合乎情怀却不合市场。在男女平等的问题上,南荒的妖兽显然比商人更加政治正确——他们不挑食。
真澈见过不少女式甲胄,也和它们的主人一起历过生死。除了个别手中豪阔的会去找大匠师专门定制,它们大部分都是男式甲改的二手货,或者是某个乡下铁匠粗制滥造的作品。真正称身又称心的女式甲,可谓少之又少。至于某些癖好怪异的权贵为禁脔打造的低胸露背只遮要害的助兴趣物,虽也号称是甲,却根本不在甲胄的范畴之内了。
眼前这领甲无疑是真正为不让须眉的巾帼而制的护身防具。真澈在马上,热切的目光一寸寸的滑过那护颈、吞肩、胸甲、甲裙。皮甲的形制中规中矩,倒是披膊和甲裙里衬、腋下侧腰等部位用的是环锁铁帷以增加灵活性。
黑色的皮子和银色的锁帷,雕花的铜扣和金色的纹饰,精巧而不显单薄,坚实而不显冗重。如一首诗,咏的是老枫清涧,排的是长短歌行。
甲固然精致,最吸引真澈目光的则是他的材质:玄甲虽是皮质,在日光下却显出金属的质感与光泽。旁人倒还罢了,真澈却知道,这甲恐怕用的是蜚牛的皮。他接触过许多猎妖师,知道在南方大雷泽深处,有妖兽名蜚,似牛而独目,马鬃而蛟尾。其鬃为琴弦,清越闻天;皮制精甲,刀兵难入。可是这畜生长得憨,性子却黠,一身硬皮极难捕杀不说,活动地域大都是沼泽深处瘴疠之地,几年也不一定能逮到一头,因此这蜚牛皮甲也就一领千金,愈足珍贵了。
少年在马上一路尾行,只顾看的心动眼热,却浑不觉自己这副猪哥相对着甲的少女来说是多么招人嫌。也不由得璇玑不误解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了。
一番波折之后,连蒙带骗说出“不情之请”的真澈就像第一次偷窥阿宛入浴一般急切而忐忑。对于这领甲他是真眼热,可他也知道对方允不允且不说,自己的腰间可是不太丰厚。哪怕人家厚道不狮子开口给出个平价,自己刚到手的那点酬金买了龙雀,再除掉南下必须的花销,也还是不够的。
古贤有言:“世事如百尺危楼,财货乃丈五之基。”诚不我欺!
但是,听闻他的殷切恳托,对方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呼延夫人听到真澈的话瞬间呆滞,面部僵硬的“你、你”了半天,忽然脸色涨红腾地起身,低头疾走几步就出了酒馆。
呼延壮士见状也是面色古怪,嘴张了又合到底没说一句话,一抱拳,也几步跟着冲了出去。
这回轮到真澈懵了:什么情况?!难道自己说了什么十分失礼的话吗?
早年搭过伙的孙六指见状,端着酒碗过来拍了拍愣住的真澈,
“莫事,你还年轻,这回不行还有下回,姑娘到处都是嘛。”
什么跟什么啊这。
真澈推开他拿着东西就要往外走,却被伙计给叫住了。真澈一皱眉,
“不是给了一铤金吗?”
伙计见识了他刚才的威风,吓得往后一缩,战战兢兢的指了指,
“砸……砸坏的桌椅,您看是不是给……”
璇玑低头走在南陵的大街上,觉得自己现在岂止是无地自容,简直是无地自容。如果旁边有悬崖的话,她一定毫不犹豫的跳下去。她甚至都不敢回头去看身后呼延胜的脸上是什么表情。虽然自己刚才显得很莫名其妙,但想想自己的言谈脸色,估计他猜也能猜出七八分。这要是让奉敛知道,那厮肯定要笑上一个月。
李真澈是吧,虽然刚刚很失礼,但还是愿以后再不会见面。璇玑心中恨恨道。
按说从头到尾都是自己误会,与他人毫无干系,纵是奇耻大辱也是自取其辱。可她心中在尴尬之余对那少年亦悄然升起一丝火气。
女人就是这样,当她认为你因姿容而对她有所图时,往往会对你不屑一顾;而当你真的对她的姿容视若无睹时,她又往往会对你心生怨愤。璇玑久历军伍性情刚直,可终究不过是个十八*九的姑娘而已。
璇玑在前,呼延在后,离着四五尺。不知走了多远,呼延胜终于打破了沉默,
“那个……”
姑娘不等他再说什么,忽的站住,然后转身看向他,面无表情目露凶光。
“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如果敢让别人特别是姓奉的知道,我就先杀了你再自杀!”
呼延典军一个军中正姿站定,抿紧嘴唇,死命摇头。
真澈回到清桐苑时已过亥末,进门时特意问过,今日皇甫镇守府中有宴,江奉应带着乐工舞姬被请去助兴,还未见回来。真澈暗吁一口气,早知如此就不用再外面磨蹭那么久了。
安下心来,他怀抱着龙雀剑晃晃悠悠的踱进了凤凰阁东南一处竹篁环绕的临水小院。许多年前,这里本是园中一位老供奉的居所,老先生年老思乡落叶归根之后,阿宛先手占了下来,稍加整饬,就将真澈安置在了这里。
还记得几年前,真澈见芸娘给几位供奉发薪俸,金银珠玉羡煞旁人。便也立志精进武艺将来做供奉,后来给阿宛知道,着实一顿好打。
还记得那时问阿宛“供奉”是何意?
她面露不屑的回答:高级打手,只比园中那些腰插铁尺短棍的黑衣小帽强上一点。
真澈这才息了做供奉的念头。
阿宛的心思,园中的供奉虽然薪俸不菲,却又不是客卿,文契一签,生死由人,哪有做游侠自由自在,给教坊做护院,说出去又不是多体面。再者自己已落入风尘成樊笼之鸟,哪有再让阿澈蹚进这潭浑水的道理。
可惜那时真澈年纪小,这番道理与苦心,他要许多年之后才能明白。
院中漆黑一片,进屋摸到灯笼点上。橘色的灯光洒满了摆设简单的房间,罩好灯罩一回头,真澈就看见阿宛和衣歪在卧榻上,已经酣然入眠。
钗钿未去,脂粉未除,灯下佳人肌肤如玉柔媚可人,咻咻鼻息反添了几分稚气。真澈看她枕着胳膊一副娇憨模样,倒比平时更加可亲,心里瞬间变得柔软许多,同时也添了一丝愧疚。
看样子她在等自己回来,应该是有话要说吧。
真澈轻手轻脚提过来一个圆凳,榻边坐下,就这样静静的看着这世上与自己最亲近的女子的睡相。
静静的灯光下看着静静的她,回想起四年来的喜乐悲欢,无数次的依偎与争吵,她的关心,她的强势,她的小促狭与小情绪,嘴角不禁莞尔。
不知何时,许是自己笑出声了?眼前的睡美人睫毛微动,渐渐睁开来。
阿宛一睁眼,就看见阿澈的那张呆脸在看着自己痴痴的笑,直起有些发僵的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眸,
“你回来了?”依旧清婉的声音因刚睡醒而带着一丝甜腻的软糯。
“嗯,我回来了。”
少年嘴角带笑,目光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