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鳞银甲、狻猊吞肩、凤翅兜鍪、黑鬃盔缨,精致华丽的甲胄昭示着披甲人不凡的身份。
饕餮纹的面甲下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如将欲喷发的火山般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暴烈,几下粗重的呼吸后,武士掀开面甲,下面是一张英武的面孔,深目高鼻,剑眉丰唇,一部浓密的络腮髭须让整个人愈加显得稳重威严。
解下兜鍪递给一旁的侍从,他扶着腰间佩剑虎步上前,在一张胡床前站定。
“璇玑。”
武士看着他身前胡床上躺着的那具男人的尸体,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冷冽。
“我们是在卧虎坡发现八叔的遗体,那里在南陵城北三十里。”
答话的是个身着修身犀甲劲装,留着马尾的清秀少女,她上前一步来到武士身侧,沉声道:
“身上创口有两处,一处在胸,凶器应该是梭形暗器,从背后入透胸而出,伤了肺叶。致命伤在侧颈,创深逾寸,凶器应该是弯刀之类的短兵,断了大经脉。”
“暗器,弯刀……”
“凶手多半是贵人蓄养的刺客一流。”
“怎讲?”
“伤在侧颈的凶器喂了毒。”
被称作璇玑的少女脸上露出愤然之色,
“八叔的‘木甲遁息’术已至大成,身上还带着九花白玉丹,虽是致命伤,只要运气闭了经脉,防止流血过多,撑上半个时辰不在话下。可我们一勘察,八叔从受伤到殒命不过半刻。勘验了伤口,才发现凶手用了毒。这等不择手段的作风,也就那些高门蓄养的刺客了。”
“此外,”
璇玑看了胡床上的尸体一眼,略微沉吟了一下道:
“凶手应该是两个人。”
见武士望了过来,少女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八叔身上的两个伤口,时间前后相差一刻有余。末将冒昧揣测,八叔应该先是与人交手,被暗器所伤。一刻后,带伤与第二个凶手交手,才不慎为宵小所害……”
“三个人!”
一个清冽的男声打断了璇玑。见在场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自己,背插双刀头戴银冠的年轻甲士再次笃定的点点头:
“与八哥交手的一共有三个人!”
“继续。”
得到为首武士的许可,年轻甲士来到胡床前指着尸体上的伤口道:
“八哥胸口的伤是被暗器从背后偷袭的。我想总不至于是他被人大败落荒而逃,然后敌将拍马赶到,一镖打落马下吧。”
似乎没看到璇玑和其余几位对自己调侃的不满,年轻甲士侃侃而谈,
“五天前我们接到八哥的传信,说此行有意外之喜,要人手接应。想是情况有变或他自己等不得,没等我们到便提前动手,说不定已经得手了。依我所料,应是八哥得手脱离时在林中遇敌。”
“敌方应该有两拨,如璇玑所言前后差一刻时。第一拨有两人,一人缠住了八哥,一人施暗器偷袭得手。”
年轻甲士指了指尸体胸口的伤口,
“这二人意不在八哥的性命,重伤八哥后应该是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便迅速脱离。一刻后,第二拨敌人到场,为了灭口或者是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发泄怒火,这厮下了死手,八哥负伤不敌,为其所害。”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便不全中也八九不离十。”
“为什么不是凶手藏在暗处偷袭,得手后杀人灭口呢?”
年轻甲士扭头看向发问者,眼中满是鄙夷,
“如果你好好勘察了现场,琢磨过各处留下的痕迹,想必就问不出如此白痴的问题了。”
“能不问这么白痴的问题吗?”
江流宛白了歪在对面一脸愁苦的少年一眼,“为什么接?当然是他们给的价码高啊!”
“讲道理,游侠也得有休沐啊,半年接了五单生意,还受了两回伤,我要好好调理下。竭泽而渔可要不得啊,阿宛。”
“讲道理,既然做了佣兵便要有出来卖的觉悟。契书上写的明明白白,五抽一的分成,一年佣金紫金八百两,山南道上且问去,奴家要的不多吧?敢问少爷,这半年我从你这儿可有一个铜子儿的进项?”
真澈闻言缩了缩脖子,臊的垂下头去,再不敢言语。阿宛从没主动问他要过佣金,反倒贴给他不少汤药费,自己在凤凰阁里打混这些年,也没掏过一两金子。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啊。
阿宛见他心虚的样子脸上越发得意,笑着从袖中抽出两张契书按在几案上敲了敲,
“瞧瞧,赤金三百两的例格,若非我的脸面,这等好事能落到你头上?签字签字,赶紧的!”
见真澈磨磨蹭蹭的一脸不情愿,江流宛上前抓起他的手指染了印泥就往契书上按了下去。心满意足的弹了弹手上的纸,阿宛欢欢喜喜的飘然而去,独留真澈独坐暗自神伤:人穷气短马瘦毛长,手里没金子,人前矮一头啊。
其实说来,以江奉应的脸面和真澈的身手,出一次手的价码也不低,走清桐苑门路请托的也都是山南四州的门阀权贵,酬金向来丰厚,可挣得多架不住花的也多。真澈被江流宛捡回来和她一起呆在清桐苑,美**舍华服美人见得惯了,倒也不甚讲究。可有一桩,真澈好收藏,这就没救了。
天南古语有言:丧志毁一生,玩物穷三代。为了收到心仪的好物件,败光家业的何其多也。有好金石的、有好丹青的、有好古玩的、有好美玉的,还有兴趣别致,专好收集妖兽首级的。
少年剑侠李真澈好收藏什么?答曰:兵甲!
最能搏命的人往往也最惜命,作为一名刀头舔血靠酬金、赏格吃饭的游侠剑士,偏爱兵甲倒也说得过去。但真澈对兵器甲胄的喜爱却早已经升华到了美学乃至精神层面!
他熟知从传说中的二皇盟誓到当今白帝历代禁军兵甲形制,甚至对史上哪位名将的兵刃幽封了妖魂,哪位名将的铠甲加持过神印都如数家珍。知行合一,把搏命赚的酬金八成用来收购名剑精铠强弩宝刀也就理所当然了。在凤凰阁某个隐秘的暗室里,二十余副由名匠打造形制不一的甲胄和百余柄出自历代名师之手的刀剑枪戟便是游侠李真澈从业多年来的全部收获。
北去南陵城百里,巫祁山南麓,山亭道上玉泉堡。
有着一双琥珀色眸子的武士将装着兄弟骨殖的铁匣束好,而后翻身上马。身上的细鳞银甲映着日光宛若游龙,若让真澈看见定会垂涎三尺。
“君上急召,我需回庐江。此间事便交给你们,轻重缓急要有分寸。若查明凶手,传书报来,若事有不谐,自己权变,非不得已不要轻举妄动。”
“奉敛机敏,璇玑持重,你二人从小相识,要相互扶持。这里的袍泽都是多年的暗桩,深谙此地风土人情,遇事多请教。懂了么?”
“懂了。”
“末将遵命。”
银甲武士催马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南陵镇守受的是靖湖那位的节钺,和咱们可有不少新仇旧恨,万事小心。”
言毕带着随行侍从径直出堡而去。
玉冠甲士和犀甲少女看着一行人马出了坞堡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山道尽头,对望一眼,都悄悄舒了口气。八弟的殒命似乎让这位云骑中排行第六、星次实沈的战将触动不小,临行对两个小辈难免絮叨了些。
二人回头来,看着身后的七八个男女,便是适才所说庐江在南陵的暗桩了。领头的汉子方脸阔额蜂腰猿背,一派赳赳武夫的模样,上前一拱手,微微躬身道:
“卑职呼延胜,巫祁营左标典军,不知两位上官如何称呼?”
犀甲少女也忙抱拳施了一礼:“捧日军,后军骑都尉,璇玑。”
玉冠甲士一笑却不回礼,扭脸吹口气轻拭了下虎头吞肩,这才用云淡风轻而又带三分自矜的语气道:
“光明王麾下,庐江云骑,星次折木,奉家长男。”
“你们可以叫我……折木奉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