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宛知道李惟柏,或者说靖湖李氏的几个嫡亲子弟她都知之甚深。至于此君为何出现在西陵,自然是为了“白泽墟”了。她原本得到的消息,此次带人南下的是崇训次子李惟桢,却不知为何临行换成了长子惟柏。神宫现世若能有所得,必是大功一件,倾城王府当然不是其利断金的铁板一块,想来眼前这位王孙能赢得担此重任的机会,应使了不少手段。
心中暗自揣测眼前之人,阿宛面上却是一副且惊且敬的神情,又欠身施礼讶然道:“原来是橘隐公少君在此,奴家久闻‘瘦虎’之名,欲谋一面而不可得,今日得见堪慰平生,幸甚幸甚。”橘隐乃李崇训号,‘瘦虎’却是李惟柏少时逸闻了,传言他十岁时尝出猎遇虎,马惊跌落,泰然与虎对视后竟慑走此兽。旁人问之因何不惧?答曰虎固百兽之主,我亦来日之雄,唯彼肥我瘦而已,何惧也?倾城王听闻此事,大笑赞曰此吾家瘦虎也。于是李大公子便有了这样一个雅号。
李惟柏听她此言,只是略带讽意的淡然一笑道:“陈年旧事茶余谈资而已,有甚名可言,江奉应这奉承话可生硬了些。若要为令弟求情,还是免开尊口为好,某虽不是什么风流人物,也不愿当众折了美人颜面。”
“流宛谢公子美意,”似是没听出李惟柏语气中的哂意,江流宛依旧春风满面的笑道:“小儿辈心性率直,见几个浪荡之徒举止无状恣睢横行,平白污了倾城王府的门风,一时义愤气血之举。想公子方正君子胸怀雅量,总不至为几个恶奴贱役与一个童子为难。”
“哦?”李惟柏闻言冷笑着轻哼一声:“依江奉应之言,某非但不应责罚令弟,反倒应该谢他替我管教家奴喽?”
“公子言重了,贵府仆役自当由贵府管教,陟罚臧否,公子自一言决之。故三郎虽无大错,可还是轻率而稍有僭越之嫌。故此流宛特备下两件薄礼,一则聊表歉心,二则申谊达诚。区区不成敬意,望祈公子称心。”言毕,阿宛却从袖中抽出一笺书函呈了上去。
李惟柏知道这女人与镇守府关系匪浅,可皇甫庭都对靖湖俯首称臣,区区一教坊主事又怎么会入他之眼。可看她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便是知道自己身份也只是口中谦词而面上从容,这让他稍觉意外反而起了丁点兴趣。听她说有礼献上却只是几页薄纸,李大公子更是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待从侍婢手中接过书函,李惟柏打开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良久之后,他的目光才从纸上移开,颇有玩味之意的看了看江流宛,朝皇甫延康笑着叹声道:“华虫栖荒草,大野潜龙蛇。皇甫兄,我还是小觑了你们山南人物啊!”
关于这位江奉应,皇甫延康虽熟稔却也知之不深。最初常见府中几位庶母从她学琴习舞,只道是寻常莺燕,后来却听父亲偶然提及这位琴歌双绝的女人隐约有秀川将军府的背景,他那点刚泛起的旖旎心思便顿化云烟。至于受靖湖节制的西陵镇守府为何与一个有秀川背景的歌伎交从往来,此间关节便不可深言了。
皇甫延康不知道阿宛给李惟柏看的是什么,但瞧他的反应,这份礼物应该是让他颇为意动。忝为地主,他当然不愿意看到两边为些许微末小事便撕破脸面,既然素来傲气凌人的李瘦虎语气中有些微松动,他哪有不趁机说和的道理,便笑答道:“山南不敢说,只这西陵城中草莽豪杰,李兄这话若是评的别人,当起当不起,小弟总要说一声谬赞。可若评的是江奉应,说李兄慧眼直判,还真算不得奉承之语。西陵上下谁不知江奉应眼界超凡、手段通天,便是家父也曾说她若为男儿,千户之爵亦翻手得之。”
“看来你和皇甫兄真是相交莫逆啊,竟对你评价如此之高。”
李惟柏闻言哈哈一笑,手指轻叩案上书函,对江流宛道:“江奉应这第一份礼很有些意思,我收了。你很聪明,或许还很有些手段,可若以此便想求得一句宽宥之语,未免小觑了我李氏门下行走的身价——即便是一只不中用的狗。我现在有点好奇了,但不知江奉应这第二份礼又有何别致之处?”
阿宛听得李惟柏之言抿嘴一笑道:“公子且稍待,容奴家准备一二。”
言毕,阿宛转身打开身后跟着的莲心手中所端长木匣,从中取出一副弓箭和一对金手钏来。堂中诸人见状都暗道这礼物又有何稀奇之处?却见她持两物来到三郎和燕颖儿跟前,将弓箭付与三郎,将手钏与燕颖儿戴上,又如此这般的低声交代了一番,这才回到主位之前,躬身向两位贵人施了一礼道:“清桐苑奉应江流宛携燕颖儿、江槿特向二位公子进舞一曲,为李公子寿,为皇甫公子寿。”
进舞?这算什么礼物?皇甫延康有些摸不着头脑,李惟柏反倒越发起了兴致,他固然喜欢掌控一切,而对未知带来的新鲜感同样甘之若饴。此次从弟弟手中抢到探神宫的差使,除了想挣一份功劳以在靖湖存身固位,“白泽墟”本身的神秘莫测对他一样有莫大的吸引力。这个女人成功的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看向堂下,却见那叫燕颖儿的舞姬已微微垂首闭目立在厅堂中间,名叫江槿的少年却腰悬箭壶左手持弓背对主位面朝舞姬站定。江流宛向堂下的乐师交代了宫调曲目,自取了一面羯鼓在下首坐下。
咚、咚、咚,江流宛玉手轻击鼓面,三声沉稳的定音鼓声后,一声清越激昂的琵琶声响起,同一时间,燕颖儿睁开明眸向三郎展颜一笑,舒展玉臂,娇躯斜倾,指掐凤冠,臻首回望,身上披帛流转,而成天女散花之姿。
琵琶弦上流出的旋律是《湘夫人》,这本是北国中土之民礼神之乐,曲风舒缓婉转,只是阿宛三声鼓定音,乐师又跟着她的鼓点演奏,整首曲子便节奏变快,显得欢跃明快起来。伴着这明快的节奏,燕颖儿翩翩起舞。席间诸人大多是欢场常客,看的出她跳的似是羽衣舞,却又不尽相同。她足下腾挪不过两尺,或纤腰轻摆作弱柳扶风,或玉手拂面作美人回眸;双臂如翼是娇莺穿林,美腿修直是白鹭顾影。一举手一投足,一回旋一仰颈,曼妙舞姿尽出眼角纤指之间,蛮腰长腿之上。
更添雅趣的是燕颖儿腕上戴的那一对金钏,每一只都用寸许细链缀着六枚小小金铃,随着舞姬的动作,十二枚金铃有节奏的齐齐发出清澈悦耳的声音。金铃声与琵琶、羯鼓之音相辅相映,让整支舞曲越发欢快跳脱。
曲子略有新意,舞技精妙绝伦,若只是一场歌舞,这表演也算是一流了,可堂中诸人都知道,这样一支舞作为给李大公子的赠礼是不够的。这江奉应既然是聪明人,又岂会不知而以此塞责?堂中诸人的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看向了沉默而立的那个持弓少年——这第二份“礼”的诀窍必是落在他身上了。
像是感知到了诸人的心思,序曲将毕,江流宛手中羯鼓之声陡然一变,少年目光随之变得明亮起来。弯弓搭箭,拉成满月,少年左臂平直,弦上锋镞所指,竟然是堂中舞蹈的燕颖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