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云淡星稀,月光如水。
卧虎坡下枯松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碎了林中静谧,惊得荒草中的鸣虫也一时噤了声。
一匹骏马踏着林中小径上的斑驳月光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箭袖猎装,悬弓跨剑,后腰的箭壶中只有一支羽矢,胸前却斜缚着一个长约尺余径有三寸、竹筒一般的物件。他驭马疾行,待将过林中一个岔口时却一带马缰,让坐骑慢慢停了下来。
骑士轻叹一口气,凝视着前方幽暗的松林,松开缰绳,缓缓拔出了腰间长剑。
“我道南陵城一帮愚痴蠹虫必尽入我彀中,不料竟还有高人。道左相逢,何吝一晤?”
话落须臾,前方林中忽然亮起一盏灯笼,灯移影动,树后闪出一个人来。灯放的低,密林又遮住了月色,骑士便只看见那人的衣摆和半截皂靴。
“刀剑无眼,”掌灯人的嗓音略沙哑,“免伤了和气,尊驾还是把剑放回去的好。”
“夜半野林子,胆子也小,手里握着兵刃求个心安。”
话音未落,却忽听得背后响起了一声口哨。骑士心里一沉,带动坐骑微微回身,眼角便瞥到身后不远处,一个戴着傩面的黑衣人冲自己扬了扬下巴,他的手中,一只骑兵用的千机弩正指着自己,上好的弩箭在月光下闪着寒芒。
骑士的脸色难看起来。
“在外求富贵,若非不得已也不愿以命相搏。东西留下,我让路。”
骑士闻言却一笑,“易位而处,君能从命否?”
“我闻光明王麾下有十二云骑最是骁勇,以星次为号。”
掌灯人如砂纸般的声音略带讽意,“不知尊驾应的是哪一度?”
“若能取了某家首级,带去庐江觐见吾王,主上自然叫你知道!”
被叫破来路,骑士一磕马腹一拍鞍桥,胯下坐骑嘶鸣一声窜了出去,与此同时他的身子却借势向后一倒,脚踏马臀借力像一支利箭般朝傩面人扑去!
噌!噌!噌!
伴随着弩弦激发之声,三支弩矢连射直击骑士头胸要害之处,而手上不停的傩面人也向后疾退试图拉开距离,避开骑士的攻势。
果然如此!千机弩射程短力道弱,却贵在轻便能连射,只有武技平庸不善近战者才会选择这种军械。骑士身子腾空避无可避,脑中却一片清明:那掌灯人来路古怪摸不清虚实,这傩面人却有机可乘。敌自两路来,我自一路去。且先除掉一个再做计较。
说时迟那时快,骑士手中长剑一撩一荡叮当作响间磕飞了射来的弩箭,落地不待对手再做反应,左闪右避几个腾跃便逼到傩面人身前,手中青锋一振直指敌手命门!
骑士锐骑出身临阵多年,不知经历过多少搏命恶仗,深谙“无坚不摧,唯快不破”的至理,从催马挡住掌灯人的进攻路线到迫近傩面人身前递出致命一剑,不过几个弹指。身随意动剑随法出,他自信这一剑定能毙敌手于剑下而扭转局势!
当!
一声金铁交鸣,长剑攻势骤断。挡住它去路的是一柄长锋阔刃的斩马重剑,交错的兵刃后,夜叉假面骤然变得狰狞起来。骑士心中有些愕然,对手何时换连弩为大剑?他竟然没有看清!
流畅的攻势变得凝滞,可对上大开大阖的斩马剑,已经逼进对手身前三尺之地的骑士仍然占据优势,他的时间不多,可依然足够!
骑士吸气,手中的佩剑后撤三寸杀气尽敛,那一瞬间三尺青锋化作伏在荒草中的猛虎,月色也为之一暗。
骑士呼气,银瓶乍破,铁骑突出!那一瞬,剑风如猛虎咆哮而出,带着一往无前的孤绝狠辣,织就漫天罗网笼罩这一方天地!
嗤!傩面人胸前的黑衣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中衣;
嗤!傩面人的一缕头发飘落,随即变成微不可见的碎屑;
嗤!傩面人的夜叉面具裂开一道细纹,崩碎的木屑在漫天的剑风中簌簌而飞……
千百道剑影下,傩面人左支右绌,狼狈不堪,骑士的凌厉剑招密如雨丝,他倒持重剑竭力护住身上要害,却仍在瞬间添了十几道伤口。傩面人如飓风下的野草似乎弱不禁力,骑士的心绪却越来越沉:对手居然撑了两个呼吸的时间而战力不损!自己还是大意了。
瞬间爆发的骑士气息变得微粗,定神,运气,凝步,收腕,剑随意动,侵疾如火的天罗剑影霎时云收雨住。下一秒,兵收身前的骑士连人带剑朝傩面者压了过去!
庐江有二十四路军中剑道曰“神谴”,第七路“天罗兵解”,第十三路“地藏宏愿”。
普世渡人,不恤此身,是为地藏;以身做剑,有去无回,是为地藏!原本迅捷凌厉的剑意顿作如山岳将倾的厚重威势,以碾压一切的姿态轰了过去!
一声爆响!两声怒喝!骑士将傩面人死死压住,然后两人身形化作一道黑影像石砲击出的弹丸一样带着卷起的枯草尘土撞在了一棵古松上!巨大的冲击让古木都颤了一颤,栖在树上的鸱鸮一声尖啸惊惶的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夜色里。
骑士的左臂将斩马剑压在傩面人的胸前动弹不得,而他的佩剑横在对手的脖颈上已经在那里留下了一丝血痕。
傩面人没动,骑士也没动。万千杀意烟消云散,万籁俱寂,唯余风声。
一声幽幽轻叹,骑士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前,一支透胸而出的三棱尖刺正汨汨滴血,他感到气力和体温正飞速逃离自己的身体,勉强回头而望,一条细长的锁链一头连着自己的身体,一头连着不远处那灯笼上方的一片黑暗。
他放开了身前的傩面人,踉跄几步用剑支撑着盘腿坐下,粗重的几声喘息后,竟咳嗽着笑了起来。
“我斥候出身,侍奉主上以来,从来都是我偷袭别人,没成想今日竟被别人偷袭。能躲过我四识而一击得手。好手段!”
“客气。”
呲楞一声收回链镖,橘色的灯光纹丝不动。倚树瘫坐的傩面人呻吟一声挣扎着站起身,拖着那柄斩马剑走到骑士身前,剑锋一挑,绑缚在他身上的那个“竹筒”向掌灯人飞去。“竹筒”隐没在那片黑暗之中,片刻,灯笼熄灭。
“月出西北,鸦栖南枝。”
掌灯人沙哑的声音飘飘渺渺的自松林深处传来,而后再无声响,显然已经离开此地。
“你不错,”因失血而愈加虚弱的骑士脸色在月光下尤为苍白,“用重剑使出游身刀法,还能防住我的剑,闻猿峡以南算是好手了。”
“受教”夜叉傩面后是一个年轻人清朗的声音,“此间事已了,临行倒要向你讨一样手信,海涵海涵。”
“这倒是应有之意”骑士微微一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冠缨衣袍,挂好自己的佩剑,而后双手抚膝欠身垂首,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破敌之后,取彼主将首级,士之范也。
傩面人默默看他一派慷慨,无语良久:“多虑啦。”
而后解下了他背上长弓,抽走了箭壶中最后一支羽箭——庐江弓手冠绝天南,这人又言善偷袭,冷箭想必尤为精妙。
骑士微微一愣,舒了口气——有范儿是有范儿,但能活着总是好的。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你们有麻烦了。”
“这不是败者放狠话,庐江人好脸面,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
“给那个挑灯的带句话,来日切磋必有厚报,他不会等太久。”
傩面人似是嗤笑了一声,却没有回头,
“剑戟丛中求富贵,大*麻烦也是大机缘,借你吉言了。”
他扬了扬手中的长弓,几步之后身影消失在古松之后。
月影斑驳,虫鸣依旧,荒山脚下的这片野林子重又恢复了之前的静谧,好像刚才的剑光血影从未发生过似的。骑士身上有行军散,简单的包扎了伤口,他喘着粗气艰难的站起了身子,试着运了运气,被贯穿的肺叶阵阵刺痛——掌灯人手下留情了。
召回没跑远的坐骑,骑士正准备翻身上马却猛地一回头:一株古木的枝桠上,一个修长的人影如夜枭一般立在那里,月光洒下,一抹金属亮光一闪而过。
“旗子不能随便立,话果然不能说太满啊……”
骑士一手抚着胸前的伤口,一手按着腰间的佩剑,无奈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