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宗族议事堂。
十余位家族掌权者零零散散坐落会议桌两侧，而居中的首位却是一张空座。
“家主叶凌天进入通幽谷已有十六年，生死不知。在这十六年中叶家起起落落发生了很多大事，而现在摆在眼前最当紧的一件事，就是少主大婚——各位，你们怎么看？”
空座位下首坐着一个白面中年，手执摇扇，面色和善，深邃的眼睛环视在座每一位，出声问道。
他叫叶千山，家主叶凌天的亲弟弟，叶晨沙的二叔，叶家如今的代任家主。
此外，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天风帝国皇都禁军统领。
“叶统领，婚事是你提出的，我醉老头当然没意见。哈哈哈，只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叶家，已不是以前的叶家了，哈哈哈，好酒！”
喝一口千金难买的‘醉神仙’，醉老头嘿嘿一笑，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是啊，再过半个月，那娇滴滴的帝国小公主都要和少主拜堂了，这是好事啊。薛某人微言轻，不敢有意见！”
坐在丹长老下首的浓眉大汉，双手叉在胸前，手握一柄带鞘宝剑，嗓音洪亮，却让人感觉到话中带着种别扭的古怪味道。
“这两个家伙，还是那么让人头疼呐……”
叶千山眼睛一眯，额头的皱纹隐约可见，嘴角泛出一抹苦涩。
醉老头，是叶家酒铺的总管事，掌管着天风帝国千余家叶家酒铺，天性洒脱，嗜酒如命，是叶家为数不多的脱胎境强者之一。
薛云天，叶家客卿长老，专门负责叶家子弟的武学指导，一手‘开天剑法’神鬼莫测，隐隐有领悟剑意凝聚剑胎的迹象。
这两人，是家主叶凌天闯荡江湖结交的朋友，唯叶凌天之命是从。然而，自从十六年前叶凌天只身进入通幽谷，这两位家族高手便消沉许多。
多年来，两人不问家族世事，只有涉及到少主叶晨沙的事情时，才会出现罕见的关心。
“我说醉酒鬼，剑疯子，你俩能不能别阴阳怪气的。有什么话，尽管放敞亮了讲，我叶家是个讲道理的地方，还不至于那般小气！”
说话的是一位老者，白袍白发白眉，一看就是位久经风雨的老人，手里捻着串念珠，每说一个字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似得，声音沙哑而低沉，自始自终都没睁开过他那双眼睛。
如同一阵风，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议事堂，说话之前甚至没有一个人感觉到他的存在。
“天……天眼族老，您……您老人家也来了？”随着天眼族老的出现，醉老头唰的一声从座位上站起，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随着他的起身，叶千山，丹长老等人也从座位上站起，对白袍老者躬身一礼，以示尊敬。
“不必多礼，你们继续说。”
老人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却仿佛看到了一般，向众人摆摆手，走向离他最近的一张空座。
待老人落座后，薛云天终于按耐不住，站起来道，“既然天眼族老也在，那我今天就舍下这张老脸，说句不客气的话：试问在场诸位，你们说如今的叶家，还是当年那个在皇城如日中天的第一武道世家么？”
此话一出，惊座全场。
在场众人的脸色在这一刹那全都不自然起来，出奇的没有一个人反驳，就连主持会议的叶千山都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起什么。
会议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薛云天看着那些不出声的人们，苦笑一声，继续说道，“十六年前的叶家，在家主叶凌天的带领下，由一个不入流的小家族，晋升为北疆域天风帝国的三星家族，与皇室韩家这样古老的四星家族相比，也有一拼之力。”
“那时候的叶家，是被称为天风帝国第一武道世家，风光无限，荣耀满堂，哪怕随便跺跺脚，天风帝国上下都要震荡一段时间的恐怖势力。”
“可这样的家族，如凌天兄这般耀眼的天骄，却被天所妒，生下的孩子天生经脉残缺，体内蕴含死气。”
“丹长老，这位当年的天风帝国第一丹师，面对孩子的症状，也都无能为力。查视孩子身体后得出一个结论：此子怕是活不到二十岁，除非用天材地宝修补经脉，压制死气，方有延寿可能。”
“丹长老，你也正是因为没能救治好友叶凌天的孩子，感到歉疚，于是决定入驻叶家二十年，研究孩子的身体症状，希望有所发现吧？”
“正是如此。”丹长老点了点头，眼睛有些红肿，似乎还在为当年没能救治那个孩子，感到抱歉。
薛云天理了理思绪，继续道，“本来孩子是这样的症状就让人难受了，可是孩子的母亲因为生孩子难产而死，这对凌天兄来说无异于又一道晴天霹雳，这样的痛苦哪怕附加在我身上，我也感觉自己一定不能接受，甚至崩溃，可是凌天兄颓废三个月后，硬是挺了过来。”
说道此处，薛云天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样魁梧壮实的中年汉子，竟像女儿家般泪在眼里转圈，显然已是被叶凌天当年境遇有所触动。
看着薛云天的窘象，醉老头轻抿一口醉神仙，没有像往日一样出口戏弄，反倒是一本正经的坐起身来，接口道，“叶凌天是位真汉子，真豪杰。我醉老头生平没怎么服过人，可对叶凌天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当年走出那段经历，叶凌天没说过一个‘怨’字，只是默默步入家族祠堂，一跪就是三天。”
“他在等，等天眼族老出现。天眼族老是叶家的老祖宗，拥有占卜阴阳的奇术，只是不知什么原因，与家主叶凌天意见不合，以致很少插足宗族事务，行踪飘忽不定。”
听到这里，天眼老人罕见的笑了笑，自嘲道，“不过一把老骨头罢了，哪有你说的那么玄乎。”说着，摆摆手，示意接着说。
“还望族老见谅。”醉老头自知出言冒昧，对族老妄加猜测，有失礼数，于是急忙赔罪。
“叶凌天的诚意，终究打动了族老。族老出手为他卜算，得出通幽谷那里或许有救治孩子的生机所在。于是叶凌天将家族大小事务移交给叶千山，这才只身前往通幽谷，为孩子寻找生机。”
通幽谷，是天风帝国一处大凶之地，传说那里有至宝，也有恶鬼，正所谓‘通幽通幽，易进难留’，除非一些绝世强者，如若一般人进去后，哪怕停留一个时辰，都要被里面的恐怖折磨到神经错乱。
“可是这一去，就是十六年啊，就再没有过他的消息……”
醉老头声音渐低，视线也慢慢转移到会议室居中的那把空座，一时感慨良多。
与此同时，众人也仿佛商量好似得，齐齐向那张空座看去。
一把很普通的空座，凝聚了所有人的视线，也汇聚了所有人的思念。
“在这十六年里，叶家士气低落，没有了往日雄风，为救治少主，更是投入不少宗族资源，致使叶家的收支来源一度出现亏损。可是我们没有一个人抱怨过，只因为他是凌天兄唯一的孩子！”
薛云天回过神来，看到醉老头沉默了，于是接过话继续说道。
“然而，就在我们叶家处于低谷的时日，武道第二世家林家，幻宗第一世家柳族趁虚而入，瓜分了叶家在天风帝国所统治的一些小势力，对我叶家又是一记猛拳，以至于让世人误以为我叶家沦落到世人皆可欺的地步。”
怒火在燃烧，薛云天怒喝一声，犹如天雷炸响，“那时候，我叶家面对同样是三星家族的柳家和林家，腹背受敌。可是，叶千山，叶大统领，请告诉我，那个高高在上曾被叶凌天救过性命的天风皇帝，他又是怎么做的？”
“枉你是叶凌天的兄弟，可是你难道就没有凌天兄哪怕是他一点点的血性？那位尊贵的皇帝老儿在一边津津有味的看戏，叶家数次求援都被他置之不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凌天兄原来做了一件最愚蠢的事，就是救过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我薛云天是非分明，嫉恶如仇，哪怕是当着那个皇帝老儿的面，也敢这样指着鼻子骂他！”
“叶千山，不是我看不起你，只是在那种情况下，你居然深夜前去宫中下跪求他，最后得了个狗屁禁军统领的官衔，就以为了不起了？是的，只因为你的一跪，叶家得到了皇家庇护，可是，我只问你一句：你那一跪，丢的仅仅是你那可怜的自尊么？你丢的是叶家男儿顶天立地的血性啊！”
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如带毒的尖刀，一刀刀割在叶千山尘封已久的伤口，此刻他面容扭曲，双拳紧握，几欲暴走。
“剑疯子，够了，别再说了，难道你非要看到我哥以死谢罪才心安么？”
叶三娘看到叶千山的异状，心里莫名一痛，以至于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在咆哮。
“好，我不说他。但有一问如鲠在喉，不得不提：以那皇帝老儿的心性，当真愿意把小公主下嫁给衰落的叶家，只怕活不过二十岁的少主么？”
“莫非诸位看不出来，那天风皇帝是要借着公主下嫁叶家，把手彻底伸入叶家心脏，一步步蚕食叶家的根基啊！”
“叶家族人的死活我可以不管，可我凌天兄弟就这么一个孩子，我绝不容忍有人这样明目张胆的算计他。再者说，我那晨沙侄儿本来有四年的生机可活，若是皇家想要尽快控制叶家，那他能否活过四年也都是未知之数啊！”
“可笑的叶家人，你们如此草率的同意皇帝赐婚，我倒是要反问一句：你们这样做，对晨沙侄儿公平么？”
薛云天情绪激愤，言辞锋利，一口气将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心中舒畅不少。
“薛长老，以叶家如今的衰落，你也明白，我叶家根本无力同时面对柳林两族的压力了，除非有皇族的庇护。如今的局面，就像一道选择题，要么叶家彻底被柳林两族击垮，要么叶家归顺皇室，苟延残喘。”
叶千山死死的压下心中的痛苦回忆，继续道，“薛长老，醉老头，还有在场的其他人，我知道你们打心眼里不认可我这个代任家主，只因我确实不如兄长那般英雄豪迈，杀伐果断。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我兄长叶凌天还在，面对叶家现状，他会怎么做？会不会破釜沉舟，与柳林两族一决生死，快意恩仇？”
想了想，叶千山的眼角微微湿润，道，“我想他会的，正因为他顶天立地，行事坦荡，所以才能结交到你们这样豪气冲霄的朋友，才会被你们尊重信任，愿意为他出生入死，至死不悔！”
“叶家，也正是因为你们身上的这种豪气，才由一个末流家族化茧成蝶成为在天风帝国数一数二的一流势力！”
长舒口气，叶千山睁大泛着血丝，红光涌现的瞳孔，沙哑道，“不怕你们笑话，我叶千山一直以你们为榜样，也曾热血过！就在柳林两族开始敌对叶家的那段时间，我做出决定，要与柳林两族一战高低，打出我叶家的豪气！”
说到这里，叶千山神色一滞，仿佛回想到痛苦的记忆，伸出手，指了指会议桌旁稀稀落落的空位，道，“那一战，战的天昏地暗，战场遍布天风帝国各个角落，就算是皇室道场，也有波及。那一战，铁骨铮铮的刘三哥倒下了，惊才艳艳的花云裳陨落了，就连武道一途直追兄长叶凌天的秦震兄也都被打落万丈悬崖，生死不知……”
“我叶家付出惨重的代价，与柳林两族两败俱伤，本以为事情就此结束，可是一个消息却如晴天霹雳传回叶家：原来柳林两族早已在暗中投靠皇室，他们两族打击叶家的目的，就是为了给皇室韩家扫清障碍，让韩家成功晋升北疆域五星家族。”
所谓五星家族，是北疆域的至高主宰所制定的一套家族星级制度。
北疆域，原本是一块诸国纷争的混乱地域，像天风帝国这样的国家在这块地域里也只属于三流势力。
就在一千年前，出了位绝世强者，一统北疆域，以强者为尊的理念，制定了家族星级制度，分为一星家族到九星家族九个等级，缓解了北疆域的混乱局面。
家族星级制度，就以天风帝国为例：
一，允许同等级家族竞争，但不得以大欺小。也就是说，同为三星家族的柳林两族，可以与叶家斗，但作为四星家族的皇室，不能直接对三星家族叶家出手。
二，允许低等家族自由发展，但不得触犯高级家族威严。也就是说，叶家柳家林家这些三星家族随意怎么发展，但是四星家族韩家说一句话，这三个家族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听从。
三，家族晋升之路，秉承强者为尊的理念，同时不得恃强凌弱。也就是说，家族星级的晋升，你可以用武力手段征服其他同级家族势力，但是不能直接用手段强制低级家族屈服。
也正是因为有这三条规则限制，皇室韩家才没有直接对叶家动手，而是用柳林两族打头阵，使叶家陷入困境，再以公主下嫁为突破口，渗透叶家内部从而控制叶家。
“天风皇帝的算计真可谓滴水不漏，一来用柳林两族攻击叶家，使叶家元气大伤，不得不向外求援；二来堵住了众生之口，在柳林两族与叶家对战时不作表态，以示公平。可如今这个世道，真有公平可言么？”
叶千山愤愤的一掌拍落会议桌，站起身来，嘶喊道，“刘三哥战死皇城，我叶家对他公平么？花云裳，秦震兄陨落，我叶家对他们公平么？他们现在早已成为一捧黄土，而我叶千山，还有你们在座诸位都还好端端的活着，你们说这还有公平可言么？”
“那一战，叶家损失数位好手，那都是死于我叶千山随手做出的一个决定！他们为叶家出生入死，无怨无悔，可是我叶千山心里有愧啊，他们本应该和你我一样好端端的活着，就因为我叶千山的一句‘与柳林两族开战’，不惜舍弃生死，投入那轰轰烈烈的一战！”
闭上眼睛，叶千山狠狠的喘息着，已是泪流满面。
众人沉默了，就连对叶千山看不顺眼的醉老头，薛云天也都眼睛发红，陷入回忆。
“薛老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觉得我没骨气。是啊，家族损失了那么多好手，我怕了，我怕你们一个个为了叶家，不惜与柳林两族死战，到时候也化作天地间的一具具枯骨……”
叶千山自嘲一笑，眼中却是射出一道狠厉，道，“诸位前辈，我叶家亏欠你们已经够多了，与其让你们为了叶家这点尊严一个个去送死，那还不如让千山背上骂名，牺牲我一个人的尊严和名声，来为各位谋求生机！所以我思前想后，深夜直入皇宫，低声下气跪立宫门前，乞求皇室庇护。”
想起那一夜，叶千山的手指有些发冷，浑身都忍不住颤动。
在那个凄冷的夜晚，雨水如注，哗啦啦的从头到脚在身上流过，叶千山从未如此屈辱过，作为叶家人，一生顶天立地，坦坦荡荡，却是沦落到这步田地。
那一刻，感受着从身体到心理的双重折磨，叶千山咬着牙，想起了刘三哥花云裳等等那些为叶家做出牺牲的人们，硬是攥紧拳头，扛过那一夜。
那一夜，皇宫一直没有做出回应，老天却是哭的稀里哗啦，那冰冷的雨水，刺骨的寒风，现在想起浑身都是一股凉意。
皇宫那位最后出现了，从始至终只说过一句话——‘我要你今后做一只听话的狗，明白么？想明白了就告诉我，叶家自会受到我的关照’。
那一瞬间，野心勃勃的天风皇帝毫不遮掩的，露出那张贪心嘴脸，叶千山压下胸中怒火，纵有无限屈辱，也都咬碎了烂在肚里，麻木的低下头，默认了天风皇帝的提议。
“以后的事，你们也知道。我被加官进爵，官拜皇都禁军统领。呵呵，好威风的官名，你们一个个开始对我疏远，不就是觉得我叶千山有损叶家的血性和骨气么？你们以为我叶千山心里好受么？如果可以，我是多希望自己在那一战中战死皇城，成全我叶家的风骨呐！”
叶千山的心在滴血，神情扭曲，状若疯狂，也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呜呜呜……哈哈哈，可是我不能！兄长离去将家族重担移交给我，我若轻易死去，哪还有脸面在下面见他……”
不知什么时候，醉老头眼睛已经润湿，薛云天的拳头也在攥紧，会议室的众人听着叶千山的心里话，心口都是一痛。
曾几何时，叶千山与他们并肩战斗浴血厮杀，在那艰难的日子里，这位代任家主未皱过一下眉头。
可如今，他们这些自视血性与骨气比活着更有意义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与叶千山疏远了，一直没有感觉出藏在他心里的苦痛。
难道血性和骨气比活着更有意义，这错了么？难道活着就是错么，这也不对啊？那是什么错了？
要说错，那错就错在活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错就错在叶家的实力还不足以决定家族的命运！
“山儿，你心里的苦，老祖宗知道。”天眼族老叹了口气，声音有些沉重，“再说，晨沙那孩子的婚事不也是经过我的认可，你才同意皇室赐婚么？乖孩子，你什么都不肯对人说，身上背负的太多，也该歇一歇了。”
“什么？天眼族老，就连你也同意晨沙侄儿的婚事？怎么可能？”薛云天本来心里就堵得慌，听到天眼族老这么一说，不由急眼了。
一直很少说话的丹长老却在这时插话道，“薛兄弟，我知道你对晨沙侄儿关心的紧，可是你没有发现么？他与那小公主生活过一段时间，确实对那小妮子动了心思，这婚事对小橙子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啊，起码能满足他的一个心愿。”
在柳林两族未与叶家开战之前，因为皇室内斗，小公主韩冰云在小时候曾被卷入一场风波，身染剧毒，后被送到叶府，在丹长老的救治下，经过半年多的疗养，才彻底祛除体内毒素，恢复正常。
也就在那时候，叶晨沙与韩冰云结下一段友谊，只是时间一长，被人渐渐淡忘。
薛云天张开嘴想要再说点什么，却见天眼族老摆摆手道，“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老夫昨日心血来潮，为叶家卜算一挂，得出一签，正好念与诸位听听。”
“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花有荣枯之期，水有无尽之流。世无常势，终有一线生机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