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城少女如出水芙蓉，有诗词可道其风流，一曰“身材儿，早是妖晓，算风措，实难描。一个肌肤浑似玉，更都来，占了千娇。”又道“风流天付与精神，全在娇波眼。早是萦心可惯。向尊前，频频顾眄。”
木下三郎惊得呆了，眼神直勾勾，唇边湿漉漉，心中小鹿又在活蹦乱跳。
海潮捂眼转头，不敢窥视，王寂惺也尴尬不已。
三郎魔怔了一般，情不自禁就要跪拜，忽然被法隐拉住。
“不可跪拜！”
三郎醒了醒神，对法隐道：“老和尚，你不拜神女，也得拜五方五佛护法诸神吧！”
“非也！施主，你好生看看，哪里有神佛，都是假相！”
“一样的，一样的，管他真假，这么美的可人儿，三郎甘愿拜倒石榴裙！”
法隐摇头苦笑。
可人儿眼波流转，频频顾眄，就如赤条条雨打芭蕉樱桃红，恰似活生生风吹牛羊草原疏。三郎不觉迷魂颠倒，心旌摇荡。
断霜道长微皱眉头，对罗文正道：“你，想不到……”
罗文正坐在地上，吐了口鲜血，哑然笑道：“若没有点手段，姓罗的还敢走南闯北么！”
“你走吧！”道长挥手。
“呵呵，我不走，罗某要歇一歇，有劳哪位给倒杯茶，哦，茉莉花茶，嘿嘿，买卖不成交情在嘛！”
“道长！”王寂惺诧异不已。
断霜道长摇头：“‘坛城甲’之灵出世，凡人莫能撄其锋，本座也只打个平手，惭愧！想不到姓罗的有如此际遇！”
道长不动，“可人儿”无语，罗军师惬意微笑，王仙儿看不下去，只觉得姓罗的那张脸就该插上几把刀子，于是使出八极剑的一招“力劈华山”，落剑极快极重，只为取罗文正的狗命。
罗军师也不避让，懒洋洋、血淋淋仰头斜坐，发出轻蔑的笑。
剑只落到了半空，王仙儿不由自主地收了招式，宝剑突然脱手，直楞楞插入土中。
王仙儿转头看向断霜道长，道长面无表情，说道：“这一剑下去，就会要了你的命。”
罗文正擦了擦嘴角的血，笑道：“小姑娘，我的养尸袋差点就多了个亡魂，我俩还是没有主奴的缘分，可惜啦！”
“罗文正！”王寂惺大吼。
三郎亦声讨道：“姓罗的，你把我家小黄雀儿怎么了！趁早放出来，不然三郎我灭了你三弓山！”
断霜道长款动仙履，至“坛城”前，对那赤裸少女道：“‘坛城甲’至阴至寒，从来都是人灵共修，持灵之人若心术不正，不但无益于灵体修行，反倒使灵体误入魔道，如此必遭天谴！‘坛城甲’之灵，望尔自重！”
少女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眨眨眼，好奇地观察道长，竟露出会心的微笑。
“好自为之吧！”道长祭出回天镜，将“坛城”逼回了琥珀坠子内，那少女并未抗拒，慵整鬟鬓，托腮而眠。
罗文正艰难站起，打开“养尸袋”，念了两句咒，还在一旁玩耍的顺儿乖乖地回来，跳进袋中。摩登伽女刚要移动，却被断霜道长拦住了。
罗军师连咒数次，薛月只是不动，道长将大袖一展，向虚空中切下，薛月浑身抖动，心中混沌渐开，如梦初醒。然而，薛月的形体忽然开始模糊，仿佛随时都要飘散，道长立刻握住她的手。
“各位，罗某人今日虽不敌，但你们也奈何不得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必有期！”
“坛城甲”放出一团光雾，将罗文正笼罩，旋踵间，罗军师消失无踪。
“我的小黄雀儿！”三郎捶胸顿足，叹息零涕。
王寂惺懵然半晌，方对道长说：“姓罗的罪大恶极，怎能放过？只怕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断霜道长摆手道：“不必多言，那人大限未至，天意难违！”
“大限？您既知他人大限，那薛月呢？您老人家早就知道？”王寂惺神色凄然。
道长低头不语，几缕蓬松散乱的长发随风贴在光洁的脸颊，恍若云中之君。
王寂惺又问道：“她还有救吗？”
断霜看着薛月憔悴的模样，心中十分难受。他的爱徒，半道中殂，死后魂魄被人强行祭炼以供驱使，救？大罗金仙也束手无策！更何况，祭炼后的魂魄性质改变，难入轮回，不得不飘散荒野，成为孤魂，忍受永生永世的孤独与痛苦。再者，薛月因受罗文正过度操纵，不顾楞严咒之力，勉强作战，魂焰式微，更有魂飞魄散之危险。
江府花园好安静，断霜沉浸在个人的世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天地悠悠，怆然涕下。
“断霜老道长不必忧虑，寂惺小兄弟不必烦恼，请听我一言！”
声音好熟悉，王寂惺惊异地发现尖嘴猴腮的阿赖耶不知何时出现在花树之下，他的大眼睛光彩胜过往昔，唇边的短髭乌黑油亮，胸口发红，衣襟大敞。身边还跟着个玄衫赤膊、黑面纹身的虬髯大汉，竟是羊刃！
“你——”断霜道长似乎想到了什么。
阿赖耶大笑：“哎，牛鼻子！你不会忘了是谁偷吃了你那千年首乌的吧？”
断霜恍然记起：“原来是你这臭蛤蟆！”
“寂惺小兄弟，为何撇下我等不辞而别？本大师因在他们山上多喝了几坛子酒，他们头头便不放我走，还叫个黑大汉押着老夫来找你索钱讨债！真是苦杀我也！”阿赖耶手指着羊刃，一副委屈的样子。
羊刃着慌道：“哪有哪有！”
王寂惺几乎是破涕而笑：“先生，您看看薛月还有救么？”
阿赖耶啧啧叹道：“如此这般，焉能有救？连断霜老仙儿都没辙，本大师岂敢班门弄斧？”
王寂惺心里一阵刺痛，希望的种子再度开出失望的花朵，而此刻种子被碾成粉末，一吹即散。
“不过……”阿赖耶迟疑道。
断霜侧目而视，清澈的眼睛倒映出阿赖耶得意的神采。
“本大师虽然没有断霜老仙儿通天的本事，但却通晓旁门左道，了解一些仙凡未知的事情。那女娃娃当下就有魂飞魄散之险，让她死而复生更是痴心妄想，本大师倒是有个法子，可以给她一个归宿，却不知女娃娃的师父肯不肯？”
断霜道长端正面对阿赖耶，道：“请说。”
阿赖耶探手于虚空中，抓寻几把，抽出一片古旧的木牍，其上鸟篆飞舞，灵光流动。
“‘列子御风，泠然善也’！列子御风并非传说……”
海潮打断道：“金蟾大叔，这时候又来讲故事！”
阿赖耶瞪着大眼，提起袖子奔到海潮面前，在他长出寸发的圆圆脑袋上敲了几下。
“咦，你这小和尚、小沙弥！老人家说话别插嘴！”
阿赖耶继续说道：“直接说吧，我要让这女娃娃去做“列御寇”，掌管‘离合风’！”
“离合风？！”断霜道长眼睛闪出光芒，“离合有时，节序有度，顺从天道，不失其信，‘离合风’可聚集精魄，化解禁制，还能涵养生亡二灵，如能利用，或许薛月可再入轮回。”
“不错，老仙儿见多识广！但比起本大师还差点儿！若说利用，即便你断霜本人恐怕也难以办到，自然之力，何其强大！不过，如果有了‘契约’那就不一样了。”
“什么契约？”王寂惺追问。
阿赖耶晃了晃手中木牍，道：“当年，列御寇那老头儿曾与‘离合风’之神签订契约，立誓在有生之年司掌‘离合风’，好让那位神祇打个盹儿，列子当然从中得到了好处，自不必说。列子之后，有好事之徒欲独霸‘离合风’为己用，都被贪睡的神祇识破阴谋，好事之徒自然就没了好事。司风者久而不觅，‘离合风’之神亦困顿难忍，于是在欲界天最高处留下这木牍契约，待有缘人愿牺牲一甲子者，签署此约，换神祇六十年一觉。六十年内御风应时，不可误事，亦不可专己私心，待甲子过后，赏功罚过，当有圆满。女娃娃要是签此契约，应可保魂魄不散，六十年苦行苦修换来一遭得成正果亦未可知，至少是可再入轮回的。怎样？”
断霜道长掐指一算，闭目许久。
王寂惺又问：“先生，可还有他法？”
海潮抢先道：“大叔，我与法隐大师做法事超度也行的啊！”
阿赖耶摇头：“此事极为特殊，念经超度无法解眼下之危。本大师遍检三界法器和奇异珍宝，只有此契约尚可一试。就算还有什么独特功法手段，那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女娃娃已经支持不住了。老仙儿，你可算到还有更好的法子么？”
道长沉思，暗暗自责，没想到自己自负一身绝学，却在此刻无能为力。
“徒儿，你听到了吧，你可愿意？”
薛月异常虚弱，身体接近半透明，在清醒之后，她已流下半池眼泪。
“师父，大仇未报，心有不甘，我愿意签下契约，受六十年苦修！”
木下三郎摸着“半边”八字胡，自言自语道：“这是啥破约定，当神仙的不做事，叫凡人凡鬼来顶替，自己却睡大觉，真他娘的扯淡！这尖嘴老头儿也是个没谱的！”
薛月朝王寂惺招手，哭泣道：“瘦猴儿，对不起，我太没用了……林子里的家空着，你要是空了——替我回去看看。‘离合风’是会回来的吧，每年到时候我就乘着风来看你，看师父和小白师兄，你们大家都要好好过！”又对断霜道长道：“师父，小白师兄伤得不轻，请您一定治好他！”
道长背过身子，默默点头。
“师父，姓罗的害死我，我迟早要报仇，这次师父高抬贵手，下回一定不会手软了吧？”
众人悄悄拭泪。
“不知道在天上能不能看见爹娘呢？”薛月抬头看天，像一朵冬日的梅花，花瓣上的积雪融化成晶莹的水珠。
“能。”王寂惺哽咽了。
阿赖耶取出笔，将木牍契约一并送到薛月面前。薛月拿起笔，迟疑片刻，发现所有人都在注视她，于是努力笑了笑，签上自己的名字。
“瘦猴儿，再见了！”
“薛妹妹！”
契约上的字突然从木牍上飞出，快速旋转着冲向天际，接着大风袭来，伴随阵阵天乐，有个陌生的声音响起：“春去秋来，终有离合，仙凡灵契，立誓生效！”
薛月走了，断霜道长的背影苍老了不少，他暗暗祷告：“六十年的时间，足够淡化一切，那么仇恨呢？有强烈，自然有淡薄，徒儿，希望你体会出自己的‘道’。”
王寂惺怀抱着薛月送的“灰猴”，目送故人，只等待下一季风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