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嫔的云福宫里久不见生人到访，如今突然有客盈门，竟让主人和下人都手忙脚乱起来了，“稀客稀客，只恐招呼不周！”
汪玹舲眼瞧着这简朴的陈设，简直也不比从前自己在“冷宫”里待着时，强得了多少。
“绿萝，上茶！”
“诶！”
答应是答应了，不过好半天都没有动静，汪玹舲好奇得走过去、往屏风背后望去，只见柳婕妤和两个侍女都正围着几个小炉子“煽风点火”呢！汪玹舲大吃一惊，“妾身见过柳姐姐！”
柳氏哪在维嫔宫里见过这种“大阵仗”，一时错愕，回过神来之后，诚惶诚恐把她扶起，“怎敢劳驾‘妹妹’行如此大礼！”这声妹妹叫得极为生硬，因为从前，她身份实在太低微，生下恺洋也不过位居最末的才人，而那时，汪玹舲已经是地位仅次于杨皇后和庄妃的三号人物——茹妃了，柳氏这种身份，顶多只是逢年过节时，于各种家宴当中远远遥望一下帝后的风采罢了，人家恐怕想都想不起后宫之中，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的存在，又怎敢奢望今日的“平起平坐”呢！
“姐姐！”汪玹舲分明还把她尊为上位，不管真心假意，她能这么“持节有礼”，本身也就给足了柳氏的面子了。“这可不好办了，妾身今天本想叨扰一下维嫔姐姐，却没想到姐姐也在这儿，故而少预备了一份见面礼啊！”
维嫔和柳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了，两个侍女倒先心思活蹦了，“见面礼”么？云福宫平时人影都少，今天居然还有人要讨好云福宫主人呵！
汪玹舲灵机一动，随手从头上取下一支簪花螺钿的珠钗，“姐姐发饰未免素净了些，如若姐姐不嫌弃，妹妹这支钗就请收下了吧！”
“这怎么担待得起呢，太贵重了，妹妹！”
“哪里的话，随手‘拈花献佛’，是妹妹礼数不周，只一点‘绵薄心意’，姐姐再推辞可真要折煞妹妹了……”不过汪玹舲话锋一转，“姐姐可能不认得这支钗，这上面的盘丝是‘瓜瓞连绵’的纹饰，寓意子孙昌盛、枝叶繁茂，是妹妹当年生下文扬时，太后特意赏的——如今姐姐苦尽甘来、母以子贵，是我们众姐妹当中最有福气的了，想来，也只有姐姐佩戴此物，才更显相得益彰！”
“妹妹！”
“娘娘就不要再推辞了！”海心笑着上前，直接帮柳氏簪好，“嗯，你们说好不好看？”
两个侍女纷纷应着，“好看，真是好看极了！”
汪玹舲浑身上下将柳氏打量了一般，时年不过三十，可是她们站在一起，容颜就显现出巨大的差距，柳氏的一双手，更是粗糙得不忍直视，汪玹舲不禁暗忖，皇帝是够心狠的，这样顶好的女人为你生下儿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多年，都能始终漠不关心、不闻不问？！
“妾身记得，皇帝不是新赏了两套江陵织造的汉绣对襟给姐姐吗，尤其是那套紫色的，衬着这发饰，一定无比雍容，煞是好看！”
说到这儿，柳氏就很不好意思了，还是其中一个侍女心直口快，“好看是好看，我们娘娘啊，宝贝似的藏着掖着，一定要等到中秋家宴时，才肯拿出来穿呢！”
柳氏的脸都要羞红了，“秋葵！”
大家都哄堂笑起来，维嫔忙在一旁解释道，“这秋葵原本是我宫里人，井雅妹妹未获封前，是没有专人伺候的，我看阖宫就属她最机灵、换了旁人也不够放心，因此就撵了她去夏未宫，没想到她这丫头三天两头带着主子往回跑呢！”
“娘娘还说呢！”秋葵跟绿萝站在一起，一动一静，汪玹舲却很喜欢她的爽朗和活力，“奴婢如果不带主子回趟娘家，怎么知道您偷偷背着我们弄好吃的呢！”
敢情维嫔一共也才两个侍女，还分出机灵的那个给好姐妹呵！
“你瞧瞧这丫头的嘴皮子！”维嫔可算是拿她没辙了。
汪玹舲细细查看，这才发现，原来维嫔跟她在外寒暄的当口，柳婕妤正和绿萝、秋葵这一主二仆在屏风后面忙活吃食，煮茶的煮茶，蒸烧卖的蒸烧卖，炒瓜子的炒瓜子……至不济就像维嫔一样，手持一个漏瓢一个一个敲碎瓦瓮里的卤鸡蛋。等汪玹舲明白过来一切以后，不禁笑了，“姐姐，你们的生活太有滋味了，以后有这样的局子，不光别背着她们了，可不可以也叫上我！”
维嫔倒也率直，“成，不过歹话说在前，到了我这儿，材料虽不用自备，但一切都得自己动手了哦！
“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海心也笑着加入她们的队伍，看得出来，柳氏比谁都手巧，为了以示欢迎，特地给汪玹舲主仆捏了两个面人，一齐上了小蒸笼，汪玹舲在旁边都看呆了，这样好的女人，这样能干的女人，这样性情和顺、任劳任怨的女人，为什么直到今日，才得到了皇帝些许“怜爱”呢！跟她一比，自己除了出生和容貌，貌似也再一无是处了。想想福晏堂那是个什么地方，孙彩云刚进去几天，自己都当作已经是一种足以叫她铭记终生的、莫大的惩罚，那对于眼前这个被风霜无情记取容颜的女人呢？她可是十几二十年如一日，天天在那种暮气沉沉、暗无天日，关键还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地方消磨自己的意志和青春啊！想到这里，汪玹舲不禁本能得对柳氏井雅生出一重敬意。
“那敢情好，姐姐没把我当外人，这点见面礼就当是‘入会结盟’的拜礼吧！”汪玹舲没有忘记来意，亲手向维嫔献上一盒上等的徽墨，“这是妹妹新得的‘五方锦’，据说里面调和了数十位名贵中药、香料跟当季最新鲜的青鱼子，不仅使得这种墨色泽饱满、稠润黏笔，而且香气浓郁，就算保存个几十年也不淡去……妹妹虽不懂墨，可是妹妹知道，世上没有比姐姐更合适此墨的了。”
“妹妹，你真是太客气呢！”维嫔为人比较落落大方，倒不觉有什么好拘泥的，从容接过去放到鼻子跟前嗅了嗅，“没错，是这个味，传言五方锦需配上薛涛笺，笔则以‘浅画眉’、砚则用‘胭脂砚’，如此凑成一套，写出的字便是人间一绝。”
“姐姐有此雅兴，那便更是当仍不让了，妹妹定将此记于心中，以便来日或可成人之美！”
“妹妹，姐姐不过随便说说！”要说喜欢，维嫔是真喜欢，这种东西，皇帝的“宠妃”自然是要多少有多少，可能赏赐下来，有时都当垃圾一样随便扔掉了，可是对于像她和柳氏这样的，过去常年都见不到皇帝一面的人，宫里“开个小灶”、甚至煮酒烧茶，都得依靠自己动手……造办处的人从来都是狗眼看天、因人下饭，维嫔的书香世家有的只是些把握不到实权的、酸不溜秋的“夫子”，自己人老珠黄、又没有子嗣傍身，纵然“名位”看似还能唬住一阵，实论起来还远不及柳氏前途光明，她又何德何能让那些势利眼们“刮目相看”，施舍似的从中分一杯羹呢！
汪玹舲从她眼中看出了真正的喜爱和不舍，“‘壮士配宝剑，名花赠美人’姐姐又何必过意不去，焉知世上一大幸事便是‘物归原主’似的缘分相聚呢！”
“妹妹！”
汪玹舲同她握了下手，“说句得罪柳姐姐的话，咱们宫里的女人，大半都是‘睁眼的瞎子’，拿‘笔’描描眉毛还是可以的，搁手里不知又要糟践多少好东西，又有几人真正像姐姐一样能爱物惜物、舞文弄墨呢？！”
汪玹舲指了指壁上的陈设，陋室虽简，却自有馨香一缕，维嫔的字画都是一绝，可谓浓淡相宜、动静生风，完全不输那些操练一生的、最精于此道的仕人，一点没有辱没她父亲鄢父子一代帝师的名声。
可惜世上难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维嫔万般遗憾没有替皇帝生下一个儿子，否则继承她良好的基因，加以手把手的悉心调教，一定能把这个孩子培养得很好。
汪玹舲思绪有些飘远了。
“娘娘，那您就赶快收下吧！”秋葵不仅要时常“回娘家”，而且做起娘家的主来了，“汪婕妤以后可要常来，咱们宫里偏殿住着的赵婕妤总是阴阳怪气的，连带我们这里总是阴沉沉的，结果您一来，瞬间就金光普照、蓬荜生辉……”这馋嘴猫揭开眼前的瓦瓮嗅了嗅，“连食物都变得更加美味了呢！”
“你这蹄子！”
“姐姐莫恼她，难得宫中有如此有趣的‘可人儿’，秋葵姑娘都答应了，姐姐莫还不给面子哦！”
维嫔性情率直，知她确属诚心，也就不再推辞，“那便却之不恭了！”
“好好，可以关火出锅了，奴婢去添碗筷来！”秋葵心情愉悦，活泼得都快蹦起来了。
海心和绿萝也笑着帮忙。汪玹舲也没把自己当外人，虽然厨房进得少，可是情绪受到感染，也就紧紧跟在后来帮着张罗。
维嫔跟柳氏相视一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天真是坐在屋里都赚大发了！”
说实在的，汪玹舲还真有点羡慕维嫔和柳氏的友谊呢，想来贫贱时没有离弃，闻达时才不会富贵相忘。维嫔和柳氏都是极值得尊重的人，没有足够的“人品积淀”，是断不能行至今日这般不避你我、主仆都像是一家人的。
汪玹舲不禁要检讨自己，维嫔和柳氏一路扶持走来，虽活得辛苦，但是手中饭碗端得实实的，而且在物质有限的情况下自给自足，小日子活出了自己的滋味；而她自己的人生就未免太大起大落，时而高高在上、时而自云端重重跌落。“墙倒众人推”不是没有原因的，从前你风光无限的时候，是不是只扫自家门前雪，从没有屈尊到福晏堂那种地方了解过底下人的生存处境，譬如有一年贞嫔“就在眼前”被皇后责罚，明明能说上话，还隔岸观火、从来不管别人的死活呢？！
再譬如，汪玹舲生得再金贵，难道不知道世上一定会有人过得比自己辛苦么？在宫中，她就是一只美丽的花瓶，花瓶的特性就是除了好看，不仅又聋又哑，还有一颗易碎的心，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除了整天跟在皇帝和杨如月的后面好吃好喝、赏花赏月，旁的就一律“非礼勿视，非礼勿言”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何曾有一刻挂心周围那些渺小卑微的生命？！她成天吃香喝辣、恃宠而骄，回过头来，除了给皇帝生下一个儿子，这么多年可曾给这个居住多年的皇宫贡献分毫？！不，没有，维嫔会教宫女读书识字，柳氏会勤劳服侍太妃，宫女太监各个各司其责，她汪玹舲简直是天下最大号的闲人，对外没有帮助皇后协理六宫，对内，甚至心安理得将文扬托给奶妈照顾，包括后来送到教养所，几乎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白吃这么多“皇粮”，从前你的羞耻心去哪里呢！
千年之后，当她被黄奉先救起时，正好又赶上了百年不遇的鲁豫******，这才受到一次足以铭刻终身的震撼教育！原来自己从来都是神仙一样飘在空中、被锦衣玉食“供养”起来的，一旦双脚沾染尘土，外面包塑的金身便被现实无情撕去，露出里面烂泥扶不上墙的本质，如此泥菩萨过河，自然是自身难保了，如果没有黄奉先不离不弃，她早就自生自灭，饿死荒野好多回了。
可悲呀，人永远要后知后觉！汪玹舲，你后来遭人报复、没有一个人为你出头、还都恨不得在你头上狠狠补上一脚，你想想看，你该不该呵！
“妹妹，你想什么呢？”
汪玹舲这才收回思绪，忍不住长叹一声。
维嫔显然会错了意，“贵妃都解禁了，皇后娘娘应该也快了。今天本是高高兴兴地相聚一堂，妹妹也别恼了……”
“是啊……”汪玹舲接过她递过来的一只卤好的鸡蛋，轻轻拨开，光洁细嫩、柔若无骨，“煮成‘实心’才经得起敲打……姐姐或许比我好些，贵妃是该比姐姐先出来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