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待会吃什么啊？”
“吃米饭！”颜一一扬着手，没有回头，彩带飘飞，像只孤独的彩蝶。
下午的时候，霞光从门口被人截住了大半，叶秋正在找扎针的位置，不由往门口瞅了瞅。
那人生的高大威猛，一个人就堵住了听雨楼的大门，霞光照在他侧颊，就是一尊活着的雷神。
“叶秋！”声音如雷，滚滚咆哮，所有人不约而同看向门口。
“我就是，”叶秋淡淡的说，他其实是有点害怕的，也不能说是害怕，他只是被这个雷神一般的男子震慑住了。他想表现的自然一点，却没想到声音真的平淡如水。
“我是时超洋。”雷神般的男子抱着胳膊，踏着大步，一旁的人纷纷避开，生怕这个雷神召唤出雷电把他们变成灰烟，有些胆小的人甚至悄悄地贴着门溜走了。
“这是我家主人写的信。”时超洋散开交叉的胳膊，从怀里抽出一个淡黄的信封，放在叶秋面前。
淡黄色信封边缘磨损的很厉害，密密麻麻像鸡毛一样的淡黄色纸丝杂乱的缠着表面，估计是这个汉子总是把它揣在怀里和布料摩擦导致的。信封很干燥，上面没有半点油污水渍。
背面封口粘着棕黑色陶泥，上面印着一个筋骨分明的“雷”字，叶秋看着泥封上的“雷”字，心里莫名的就像被雷神拿着黝黑泛光的铁锤敲着。
信封的正面是中规中矩的六个大字，“师弟叶秋亲启”
那个雷神一下子遁进云里，然后在云后出现了一座天宫，天宫里飞出了一个个披彩霞踏祥云面容白皙的仙子，她们跳上一朵又一朵白云，天宫里奏响了仙乐，仙子们在白云上跳舞。
叶秋觉得鼻子突然就酸了，像是把鼻子浸在了酸菜坛子里，菜坛子的水槽在冒着气泡。
泥印很硬，死死的黏在信封上，叶秋戳了几次都只揭掉一点点，然后他把拇指按在泥印上，左旋半圈右旋半圈，泥印变成了碎灰。他憋了口气，长长的呼出，把信封上的碎灰一直吹到了门外。
师弟：江湖险恶，望你珍重，再见面的时候我请你啃猪蹄喝酒。
信很短，只有寥寥的数字，不过他已经知道了大师兄要表达东西。苍白的信笺也有些微微的泛黄，这封信一定是大师兄很早就写好的，他交给这个汉子，再让他交给自己。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叶秋问，“是大师兄告诉你的？”
“主人怎么可能连这点东西都要交代清楚，我自然有我的手段。”时超洋冷声说道，由上而下俯视着叶秋，眼里有浓浓的不屑和淡淡的凝重，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大师兄十年前下山，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在山上的时候他和二师兄总是会不自觉的避开大师兄的一切。
他们不会讨论大师兄在山下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一统江湖成为武林盟主，大师兄会不会成亲了，下次见到他的时候大师兄的孩子是不是应该叫自己叔叔呢，该拿些什么礼物送给孩子呢？
这样的想法刚冒出头来就不可收拾，但又被他毫不犹豫的镇压了，大师兄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亲呢，又怎么可能有喜欢的女孩子呢。
他觉得像大师兄这样的人，就算他不惦记也会在山下过得很好，也一定是威风凛凛的，坐着金黄的大辇，一手托着七层玲珑宝塔一手转着五颗雷铁珠，就像托塔天王。
可是大师兄说托塔天王太孬了，既然他小儿子抽了小龙的龙筋，那他就应该把老龙的龙筋也给出抽来，逼死自己儿子又算什么事儿啊，当时他从大师兄眼里看到了雀雀欲试的目光。
大师兄身后一定跟着几百几千的小弟，他们摇着遮天大旗，吹着尖声唢呐，敲着轰雷大鼓，大摇大摆的……
他不会问二师兄在山下的威风事迹，虽然大师兄没下山之前总是笑嘻嘻的、给他讲故事、教他下河叉鱼、上树抓鸟、还有进山洞捉野鸡。
叶秋轻轻的叹了口气，沿着折痕把信笺恢复原样，收回信封，嘬了口封口放到怀里，拍了拍。
“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啊？”叶秋问。
“当时你在山下，我在山上。”时超洋愣了会，声音依旧冷冷的，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激起他的兴趣。
“我就说，我总感觉有人在背后，没想到是你啊。”
时超洋不想再这个问题上过多的纠缠，冷声说，“你要在天华多久？”
“不知道，”叶秋想了想，“可能几天，可能几个月，什么时候龙霸天退出江湖了我就什么时候走。”
“这是谁？”时超洋挑着眉，看着叶秋身后的辛子。
“我徒弟，跟我学医术的。”叶秋咧着嘴说。
时超洋微微皱眉，“二调子的武者，你不怕哪天被人杀了，连累这个小孩？”
“我轻功好，别人追不上我的。”叶秋得意的说，“你也一样。”
时超洋盯着辛子看了很久，辛子压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个雷神一样的男子眼中透出的光像是要把他吃了。
傍晚，太阳在山间沉沉浮浮，红得像血一样的云霞铺了半个天空，叶秋的脸红红的，这是因为他今天运了太多次气，后背沁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呼吸比平时快半分深一分。
颤颤巍巍的胡琴声从听雪楼幽幽的响起，像是风吹过了没人的荒原，飘过大地上白云留下的淡淡薄影，琴声凄凉显得孤独。伴着女子的歌声，不是很清脆，甚至有一点点的沙哑，像是大火在冰雪里蔓延，无数细碎的冰珠一颗颗掉落、消融，跟着潮水潮起潮落，渐渐没了自己。
叶秋晃着头听着女子拉二胡，唱曲子。颜一一打开门，依靠在门廊上斜着身也仔细听着二胡。
叶秋在这苍凉的胡琴声里听到了向往和矛盾，他苦笑出来，似乎在笑自己，又像是在笑这个带着风尘的女子。
女子是辛子领来的，从进来的时候她就低着头，一直低着头，背上的二胡像是插在她脖颈上。辛子站在叶秋旁边，帮着摁摁病人疼痛的地方，她的眼睛随着辛子脚尖的移动而飘着，直到所有人陆陆续续的离开。
女子有着一头齐腰如水般的乌发，左鬓的发丝被浅蓝色的丝带系住，丝带末端吊着数根一寸来长的细线。流淌在背后的乌发，被根小指粗细的绳索扣住了末梢。
女子走到叶秋面前坐下，端坐着，显得一丝不苟。
“你哪里痛啊？”叶秋看了女子的眼睛，又看了看她鼻子和嘴巴，然后问。
“这里。”女子点了点额头，又把手平放大腿上。
“你是说你脑袋痛？”叶秋疑惑的问。
“有时痛，有时不痛，会记不住事情，会做噩梦。”女子轻轻说，神情有些迷茫，她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又是为了什么会这样，甚至有时候会突然的忘记自己是谁。
每当头痛的时候，她会很迷惘，自己来自哪里？又要去干什么呢？她会拉胡琴，辛子说她拉胡庆很好听，张大爷和张大娘也说过自己的胡琴和歌声真的好听。在她忘记自己是谁的时候，她知道拉胡琴，胡琴的腔搁在腿上，会有种奇怪的安心感。
就好像她搂着辛子睡觉那样。
张大爷和张大娘经常给她送些萝卜白菜，张大娘说，“我家老头子种的，可新鲜了，又甜又可口，可好吃了。你也多吃点，看看你都瘦成这样了。多吃点，多长点肉，没准以后遇到个好人家，还生个胖孩子了。”
有一天她看到张大娘心疼的模样，一把鼻涕一把泪，“瞧瞧我这傻闺女啊，老天爷这是造什么孽啊，这么好的孩子可怎么就得了这种怪病呐。”
从那天开始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记不住一些事情，一直在忘记一些东西，而之前的她对此毫无察觉。
“闺女啊，这是我家老头子说能够驱邪的观音土，我把它熬了熬，你趁热喝了吧。”张大娘拄着拐杖，手里端着一碗粘稠冒着热气的东西。
她喝了一口，咸咸的带着腥味，那一口还没咽下去就吐了出来，吐得她先把苦胆掏出来。
“你一定是被妖怪附身了，这观音土可以驱邪，你看，有效果吧。”张大娘指着地上一团污渍，那是她吐出来的东西，看到了竟然有一阵阵的恶寒。
她捧着碗，一口气把碗里黏糊的观音土喝掉，然后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出了一身大汗，据说被子湿了三套，张大娘和张大爷给她喝了三天的糖水。
醒来的时候看见张大爷指着张大娘，“这么大岁数了，你咋还这么迷糊，观音土能吃那么多的吗？那会出人命的啊！”张大爷很激动，来来回回的转着圈，嘴里喃喃的说着，“也不知道王大夫说的这个法子有没有用。”
“老头子，闺女醒了，闺女醒了，你看看，老头子快过来。”张大娘像是一个拿着棉花糖的孩子，满脸的笑意，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张大娘的手很硬，硌着竟有点轻微的痛，但是又不想她松开。
张大爷手里端着小碗，凑近她脸的时候，有种很温暖的感觉，“先把这碗热糖水喝了吧，”
张大爷把她从床头拉起，张大娘熟练的把枕头塞到她背后，“来来来，老头子，给我吧。”
或许是观音土的缘故，她的身体很虚弱，可是她的思维很清晰。
她记住了张大娘饭菜的香味，还有张大爷劈柴时哼的歌。
张大娘做的饭很软，嚼着不费劲，但是又不像软饭那样吃着有一股水气糯湿的味道。张大娘做的菜很精致，她会把白菜雕成花，山茶花、梅花、兰花、芙蓉……最多的还是芙蓉，张大娘会在芙蓉里放些葱末和白菜叶还有些红辣椒。
她说张大娘的手艺真好，做的饭菜就像雕花画画一样。张大娘说，“可不是嘛，我家老头子就喜欢看着饭菜好看的样子，年轻的时候一颗萝卜花够他吃五碗米饭呢，现在也可以吃两三碗。别看他现在驮了背，瘦瘦的像木头，年轻时可好了，既温柔会唱歌会做饭也不骂人，当时我们家可喜欢他嘞，去河边洗衣服啊，那些人都羡慕我有个好人家……”
张大娘说起张大爷的时候总有说不完的话，张大爷很威武，张大爷人很好，张大爷一心一意的对她，张大爷给他从天北带了胭脂和画笔，张大爷唱歌哄她睡觉……
嘿呦嘿，上山砍柴一身汗嘞，山上有只老狐狸嘞，狐狸追着老鼠跑嘞，老鼠打洞吃蚯蚓嘞，蚯蚓钻到树根下嘞，树根被我震三震嘞，打了柴火往回走嘞，走回家里吃热饭嘞，热饭香甜讲笑话嘞，笑的我呀真开心嘞，真开心嘞，嘿呦嘿……
张大爷再哼歌，可她更认为张大爷的歌声像是闯南北的汉子们放开了嗓子在吼。开始她并不觉得张大爷唱得有多好，因为张大爷的声音就像劈柴火那样的粗糙。
可是听着听着，她就被带到了歌里，她在砍柴，旁边有狐狸有野兔，雀鸟飞天在空中叫着，在深处的土里还有老鼠蚯蚓和蚂蚁，她在这棵树上砍了几刀，收拾了几根柴火，又在那根枝上劈了几刀，拖着大堆的干柴在林子里转着。
她取出柜子里的胡琴，走到院子坐在藤椅上拉了胡琴。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拉胡琴，不开心的时候会拉胡琴，忘记自己是谁的时候也会拉胡琴，睡觉之前会拉胡琴……
她也只会拉胡琴，无论她忘记了什么，她都清晰的记得琴头那个有点不搭配的云纹头，胡琴琴弦上那根系了两个蝴蝶结的蓝色丝带，琴筒腹里藏着的那首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