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破,那三十六道阵(六)
那些建筑房屋,那些寻常巷陌,那些看似平凡无奇的树木盆栽,都是这道大阵的一部分,在平日,他们隐匿在人间烟火之中,在百姓的嘻嘻囔囔骂骂咧咧中安静地潜伏,而在需要开启的时候,就会对外来的敌者暴发出可怕的威力。
吕天逆僵硬地看着那座京城俯景,仿佛看到了宫门前那对栩栩如生的龙凤。
哪怕早知大周国力强横天下第一,他在这一刻还是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谁能想到,大周竟然真的有能把奇思妙想转化为现实的才华横溢之辈?不知耗费了多少年月。多少天材地宝,竟然生生把一整座城池打造成了一座大阵!那些寻常百姓哪里能想到他们每日都生活在这座充满烟火气息的阵中,随意泼水倒饭的寻常角落都是这道大阵的重要组成部分!
他微颤伸出手,感受这座安静的阵法的脉络,喃喃自语道:“从城墙起……至南亭,再到西湖湖畔……成一个角,再转折……这道阵,可真大啊。”
他身后那扇门被打开,之前在阁楼中对他微笑示意的那位白发老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出现在塔间,听得吕天逆的话语,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深的赞赏。
吕天逆回过头便看到了这位老人,更看到了对方身上看似朴实无华实则内敛醇厚的气场,他神色一敛,行礼道:“见过前辈。”
夜晨曦之前便说过护京大阵有几位破云境的大阵师在守护,阵师入了破云便是真正入道的大阵师,在修行界地位崇高至极,眼前这位老者如此轻而易举地从远处阁楼悄然来到阵中心的塔顶,想想便知他的身份。
那老人微笑轻捋长须,示意他不必多礼,道:“我刚刚听见你在分析这阵的构成。”
吕天逆赫然道:“前辈见笑了,只不过是一些猜测。”
老人走到他身边,指着底下京城道:“其实你说的很对,阵法的外围部分确实是从城门起到你刚刚说的那几个阵点,为一个阵形,不过里面又有几条大脉络,从核桃胡同到小港口是一条,从皇宫到东厂又是一条,不过他们都连着阵眼,也就是你脚下的这座塔。”
“这座塔,便是这阵的中心,为阵提供源源不断的天地元气。”
吕天逆顿时感到脚有千斤重,他干涩咽了口唾沫,依然忍不住好奇道:“这座阵的威力……有多强。”
“攻守兼备,自成天地。”
短短八个字,却透出一种极强极大的信心,吕天逆默默品味了片刻,对创造这座阵的那些牛掰前辈更加崇敬仰慕,同时也对能活在这种京城里的自己感到了某种安心。
那老人转头看向他,微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强很震撼?”
他老老实实地点头,换来几声轻笑。
“我第一次看到这座阵的时候也这么觉得,但是后来我发现……阵法终究是阵法,真正令它强大的确实写出阵法的阵师,人终究是这片天地的主宰者,是他们将脑子的东西转化为现实。”
老人指着那阵,问他:“你能看出什么?”
“除了那些已经无法变化被死死框定好的天地脉络,你还能看出什么?”
“在那些条条框框之上,远有比他们更重要的东西,那才是前辈留给我们的宝贵精华。”
“只有看出了它,才能看懂这阵。”
吕天逆若有所思,老人对他微微一笑,飘然而去。
……
……
阁楼,一位年过半百的道士等侯在栏杆中,看到那老人再次出现,才半是不满半是疑惑地道:“白佘师兄你这又是何累?那个年轻后生有什么值得你这般看重?”
他在说话的时候难免有些倨傲的语气,似乎有些难免的傲慢,这也是因为他是守护京城大阵的的大阵师之一,在大周地位崇高,受万人供奉,而眼前这位老人,则是他们的领导者。
白余望着师弟难免愤慨的神色,微微一笑道:“庆卿啊,你到底还是记恨木流水不把你放在眼里,当然他连我也并不放在眼里,不过这并不能妨碍他远远比我们强这一事实,昨夜杀符死阵重现,高山流水齐鸣,他已阵符大成。”
左庆卿傲慢的神色好像被人打了一拳,难免狼狈,他愤愤道:“我只是不懂木流水为什么要收他当弟子。”
“那个孩子天赋之高我见所未见,看来我不但阵道不如木流水,收弟子的眼光也不如他,谁能想到在东境那蛮荒之地,竟然会藏着一位同具阵符两种天赋的年轻人?不过我遗憾之余也有些庆幸,因为他是我大周的年轻人。”
白余看着师弟若有所思神色道:“无论他是不是木流水的弟子,都不能妨碍他成为大周新一代的大阵师,等百年之后你我回归天道的怀抱,这大阵又该交给何人来守护?每每想到这点,我就不胜感激木流水将他发掘出来。”
左庆卿已经想通其中道理,难免惭愧道:“师兄……”
白余微笑着摇摇头,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语,继续道:“我很想帮助他,不过木流水肯定会不高兴,所以我只能旁敲侧击给他些提示,至于能不能成……还要看他自己。”
左庆卿也恢复过来,好奇道:“师兄,你说他能看到几成?”
白余摇头,怅然道:“天赋啊……”
阵师是一个很讲究天赋的种类,寻常修行者也许可以偶然布出些残缺阵法,但是真正靠着阵法进了破云境的大阵师,无一不是有万里挑一的绝高天赋。阵法脉络可以死记硬背,但阵中那些蕴含着的静气神,那些滔滔阵意,却只能意会,靠天赋去领悟。木流水之所以被赞天下无双,就是因为他的死阵中的杀意太纯太粹,阵因此活了过来。
而圆周阵之所以号称连大阵师都解不开的阵法,也正是因为它考的就是眼界。
你能不能一眼看出阵意,能不能看出那藏藏躲躲层层叠叠中真正的阵眼,能不能凭着直觉打破循环?
这拼的就是天赋。
左庆卿默然半响,道:“难怪木流水会动了收徒的念头……”
白余捋须,笑而不语。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
……
吕天逆站在栏杆之前,一动也不动地凝望着下方的京城。
京城是一座阵,一座很大的阵。
阵中自然有许多精妙绝伦的手法运用,有无数巧妙至极的布置掩饰。
不过他现在看不出来,也没有打算去看。
他在看这阵。
京城大阵历史太过悠久,从太祖年间开始修建,在大宗年间完成,历代帝王又多次进行翻修,可以说,它记载了大周千年来全部的历史。
在它面前,吕天逆不过是个孩子,所有人都是个孩子。它如同一本厚厚的历史书,历经风雨的洗礼。这也使得它有一种气质,活生生的气质。
之前,吕天逆看到过三阵,觉得它安静如山,现在,他看这护京大阵,觉得它极具威严,那是千年来一直守护着这座城市里的人们,接受着京城人民的供养所凝聚而成的一种气质。
就在他看懂这气质的时候,他仿佛又看到了许多的场景,太祖年间那些提出这个奇思妙想的阵师们,按阵法堆砌着一条条街道的工匠们,从最基本的雏形到如今的繁荣,不知有多少血汗不为人知。
“你们真的很了不起。”
吕天逆轻声道,忽然,他的眉头微皱,看向了一处很不起眼的地方。
那是昨日督主和木流水战斗,最后倒下的地方。
战斗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干净,看上去和周围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在一处地缝中,浸了一点暗红的血色,因为太过微小,所以昨日东厂的灰袍们并没有发现。
吕天逆当然也不可能看到,他只是感受到了不同。
那暗红的血色中,有木流水残余的阵符之力。
那力量像一根小针,刺得他很不舒服,因为那小针中的杀意太过纯粹,如鲠在喉。
在那根小针的周围,京城大阵的元气波动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像一位在慷慨激昂历史的书生忽然被一个青楼女子的脂粉胡了一身般不协调,不舒服。
他知道这种大阵也很不舒服。
吕天逆的眉头越皱越高,最终他伸出手,闭上了眼睛。
念力从他身上流出,逸向那条小巷,刺向那条地缝!
那滴血液中残留的符意尖叫挣扎起来,却被毫不留情地生生压灭!
那滴血从地缝中蹦了出来,掉落在一旁的地上,很快就被行走的路人一脚踩过,它已经变成了最普通的液体。
那根针被拔了出来。
吕天逆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擦了把脸上的汗,下一秒他却错愕地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力量源源不断的从脚底涌到他的身体里,滋养着他消耗过多的身体,而一直以来那丝违和感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是京城给他的馈赠。
天地间那丝不协调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那些天地元气又完美地从各个角落争先恐后地涌出,纠缠在一起,流动而回响,层层叠叠,不断循环。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流动循环的元气,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圆。
他的手指忽然颤抖起来,他从兜中拿出那个随身携带的红木盒子,对着天地间较而望去。那盒间的阵法元气循环交织,生生不息。
想要逃离循环,就要打破循环。
吕天逆盯着那个盒子,盯着它的每一个洞口,脑中回放着他破过的三十六道阵法,万花阵聚雷阵过三阵……那一个个诡异的图形一晃而过,然后在他眼前重叠在一起。在那三十六个个个不相同的图案叠加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图案。
阵阵不同,却能组成同一个大阵,那么它们必然有相同之处。好比护京大阵百条脉络,却最终要在这塔中融会贯通。
那就是它的阵眼。
吕天逆深吸了一口气,小钢珠从盒中弹起!它刚一上弹,便仿佛撞到了空中无形的屏障,洞口轮流亮起,那三十六个阵形的叠加图案在木盒上方浮现,三十六道阵法同时朝吕天逆涌来!他仿佛就是那颗钢珠,被困在阵法之中。
但他已经破过了这三十六道阵,所以现在面对三时六道阵法,他心意一动,便看到了隐藏在阵法之后的破解之法,他对着那唯一的阵眼,手握黑刀挥出一刀。
那钢珠冲破了屏障,从木盒中掉在地上,骨碌碌掉下了塔,消失在繁华的京城之中。
符屋中的那名男子骤然睁眼,面无表情地望向窗外,慢慢挑高了眉。
白余和左庆卿在阁楼上欣然而笑。
吕天逆捧着那个盒子,从心醉神迷中解脱出来,他怔了半响,忽然哈哈大笑,笑的眼泪鼻涕都要流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阵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