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高山流水
不高兴,便不让你高兴。
朝堂之上忽然极为安静,在皇帝的那句话传到众人耳中之后,连本来对此事没有丝毫兴趣的人都忍不住抬起头来,一脸震惊茫然之色,面面相觑。
大周的皇帝,都是很任性的存在。‘
太祖曾经因为当年贫困岁月被哥嫂讥笑无能不给三餐食粮,被饥饿激怒后他奋发图强,在剩下的无数漫长岁月中不停的征战四方,为大周打下辽阔的疆土,推翻了前朝昏庸的统治,最后在荣登大宝后封了个饭否候给哥哥。而他一开始努力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想尝尝每一片土地上的食物。
而当年那位吕后娘娘,后来的大周太宗陛下,因为偶然之间听到某名朝臣酒后失言云女子到底不如男等等浑话,从而勃然大怒,在诛了那大臣九族后颁布了让整个大陆都为之震动的铁律,从此大周有了两姓王室。
如此等等事例数不胜数,在这些代代相传脍炙人口的事例中,大周的臣子们也早已明白,皇帝是多么任性的存在。
任性不可怕,但有任性的实力就很可怕,任性的人再加上一个朕,那.......而现在这位陛下在朝臣心中实则深不可测,虽然平时看似温文尔雅平易近人然而陛下终究是陛下,是传言神龙转世的太祖皇帝和神凤转世的太宗皇帝的血脉,在陛下还是太子时,这种可怕的血脉威力就已经在每一个人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象,所以陛下虽然表现的宽容和蔼,但只要不是白痴就不愿意触碰他的逆鳞。
然而,现在朝臣们还没能明白过来,那名从遥远东境而来的少年做了什么?才能让一向好脾气的陛下不满至此?
不过在这种时刻,原因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陛下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那么朝臣也必须表明他们的态度。既然陛下要任性,他们就要把这任性合理化。
区区斩杀了左贤王算什么功绩?轻描淡写一句就会被磨平,再心狠一点还可以加上无数劣迹,劣迹多了便是罪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短短几十秒钟内,无数眼神乱飞,无数轻咳顿响,这些身居高位的大臣们顿时做好了准备,心道,陛下,来吧!我们准备好了!
既然准备好了,就要发起冲锋的号角,大周的臣子皆是善解人意之人,早早准备好了梯子台阶担心陛下扭到脚伤到腿。只见一名御史出列,对着皇帝长鞠一躬,然后对洪将军怒斥道:“胡说八道!御前怎容得你放肆!陛下看你是老臣才宽容几分,你怎能如此无耻!那少年不过是个荒野村夫,能被陛下听闻便是大德,何况身为臣子怎能主动讨要封赏,岂不是荒谬绝伦?”
一言出,群臣顿时纷纷附议,事情的重点顿时被转移到了洪将军礼仪不当用词粗鲁上,吕天逆也被无辜地扣上了怨望的帽子,不过其实这还真不算冤枉他。
洪将军毕竟是武将,吵起架来哪里辩得过那些状元榜眼出生的老大人们?何况陛下的态度实在太过坚决,这出乎东境所有人的预料。
难道吕天逆这小子真和陛下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恨?想到这一点,东境将领们都不由毛骨悚然了,问题是他们都知道吕天逆见都没见过第二个姓吕的人,这仇恨哪儿来的?难道是八字不合?
听得周围激烈的言辞变化,东陵长空脸色一变再变,他终究是忍不住跪在了地上,磕出一声清响吸引了周围注意力后他大声道:“陛下,请听臣一言!”
皇帝平静道:“朕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但是没有必要。”
“他可能很优秀,但是还不够,这会让朕很不高兴,所以你也不要再说,就到这里为止,不要再提。”
东陵长空张口几欲急切地争辩,但皇帝抬起了手,这就代表着朝会的终止。
那名最先站出的御史得意看了东陵长空一眼,对龙椅恳切道:“陛下那少年大为不敬,听闻名字都犯了忌讳,可要臣数列罪名以告天下?”
皇帝摇头,哑然失笑。
“他没有犯错,哪来的罪名?既然没有错,朕也不需要治他于罪,朕不高兴,他也未免高兴,就这样吧,不要管了。”
一直一言不发位于龙椅最近处的李睿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又很快低下了头。
“退朝吧。”皇帝平静说道。
再有不甘,也只能到此为止,朝臣们互相看了一眼,默默伏身行礼,缓缓退去。
......
......
在人潮褪去之后,殿中依然站着一个男子。但没有人对此表示异议,连掌扇的公公都漠然不动。
那男子身着黑衣,面容秀美,嘴角带着三分笑意,如果不是他身上的亲王服饰太过明显,看上去简直像个寄情于山水之间的俊俏画师或者理花的好看花匠。
他走到龙椅旁,微笑道:“我猜你现在的心情肯定很复杂。”
皇帝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怒道:“换成你你心情很好吗?朕十八年没见那孩子一面,眼巴巴等他来了京城还要想法子拒他于家外,朕难道不难过不痛苦吗?”
瑜亲王微笑着看着自己同胞的兄长难得孩子气的一面,仿佛看到了对方夜不能寐挠心挠肝的样子,这联想让他不由笑出声,在得到一个警告的眼神后他强忍着笑意道:“不过我要先提醒你一声,晨曦因为你不让她去见他很不高兴,阿阳也说要找你谈谈。”
皇帝无语道:“这母女还真是同心同意,阿阳也罢了,晨曦是怎么回事?”
瑜亲王想了想道:“大概是命中注定?”
“我从来不信命,不过有时也有些道理。”皇帝道:“晨曦那孩子身世太过凄迷,朕也不由不忍,她和天逆......随他们去吧。”
瑜亲王微笑道:“我不信你一开始没有打这个主意。”
眼见皇帝咳嗽了几声,他体贴地转移了话题道:“其实我不能理解你这是何苦,想要相认并非难事。”
皇帝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恼火被惆怅和怀恋的笑意所代替,他道:“朕不能剥夺了这孩子的乐趣,有很多事......是在这宫里看不到的,有很多人,也是在当太子的时候碰不到的。那些经历,必须自己去经历了才能怀恋。”
瑜亲王嘴角的笑意略淡,他道:“那确实是一段很美好的回忆。”
“是最美好的回忆。”皇帝纠正道。
“那么,你让他去见木流水,也是因为这个吗?”瑜亲王好奇地看向忽然僵硬的某人:“我以为你应该知道高山有多恨你,在你一不小心烧了他珍藏多年的字帖后他好像发誓要和你不见不死不休吧?”
皇帝沉默良久,那些心虚似乎从未存在过,他从龙椅上起身,走到殿门前,望着晴空万里缓缓道:“那孩子命中注定就要与阵符相伴,那么除了木流水,天下有谁能号称阵符皆通?除了高山,又有谁能共书高山流水?在他走进那符屋的那一刻,他就注定会成为杀符死阵唯一的继承人。”
瑜亲王走到兄长身边,笑意微敛道:“所以你要磨练他。”
“不是我要磨练他,是阵符入道本来就需要磨练,不然怎能一心二用?他一定要受好多苦,而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在受苦之前更苦一点,才能承受那些苦,不被压倒。”
瑜亲王随着皇帝的目光望向很远处的某间小屋,感叹道:“当年名震修行界的流水先生,天下符道第一人的大符师竟然颓废至此,实在是令人惋惜美玉蒙尘。”
皇帝摇摇头,神秘道:“还有高山,才有高山流水。”
......
......
符屋。
那老者站在那蓬头垢面的男子身后,面无表情道:“木流水,你必须收了他当弟子。”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一千零一次说这句话,正常人都要被烦出一耳茧子,那男子尤甚,他掏耳不耐道:“高老头,你是不是有病,我收不收弟子和你有个屁的关系,况且我不是把那盒子给他了吗?”
老者勃然大怒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当年研究了三个月才搞出这屁不是屁的东西,竟然还好意思拿它去寒碜人?什么叫七天?你当年能用七天?”
那男子无趣道:“破不了就破不了呗,那是他自己无能,关我屁事。”
老者骤然沉默,沉闷的房间里一下子没了声音,这让男子有些不适应,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在过了十多分钟,那男子快瞌睡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那老者的声音:“木流水,你不要废。”
“你三岁就开始修行,一修行便入了符阵两道,被大师以为惊天奇才,天下符道复兴之望,你也不负众望,十八岁就破了破云,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大符师。”
“你性浮躁,好杀戮,一言不合就要大开杀戒,老师恐你心性,拿规矩压你,要断了你经脉,你不服,自己琢磨出杀符这一逆天的符道来,一夜屠尽师门,引得各大宗派群起攻之,废了你的修为。但你绝处逢生,又悟出死阵,凭此一夜又回破云境,甚至更进一步,成为阵符同修的大修行者。”
“人道三人二月一魔半仙,却不知有朽木流水。当年有人骂你是朽木不可雕,你便改名木流水,发誓要从朽木里榨出汁来,人人以为你狂妄傲慢天纵奇才,我却知道你为研究一符一夜书尽三千章,洗笔的墨水长年累月染黑湖泊,从入符道起,你便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那老者看着那个颓废的背影,颤抖道:“你看看你,哪里还是当年的木流水!”
那男子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高山,你是不是想死。”
“你当年不过一介班上摆尾的废物,竟然也敢对我说教!”
门窗紧闭,屋内有风。
风从何处起?
那男子衣角不动分毫,以他为圆心三米处却飞沙走石,风从空来!
无数风化成无形的风刃刺向老者,吹乱了他雪白的胡须和头发,老者厉喝一声!一股强大的力量从他身体中骤然迸发,他急急退后了数步,手中一抹符纸露出一角,继而光芒大作,和那些风刃撞在一起,那风刃便如同撞在了坚硬无比的山上,在空中破碎。
高山,是一座很坚硬的山。
老者看着空中破碎的风刃,怀恋绝望道:“点风为符,意念为阵,无需笔墨摆设......木流水,你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男子沉默不语,站起走到门边。
“就因为如此,你才更应该收那个少年为徒。”老者看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道:“你知道吗,我让他写了一个字。”
“他就真的写了一个字。”
“那就是字。”
男子停住了脚步。
“我要他写字,他眼中便只有字,这种天生的阵符之心......怎能浪费?”
“那个孩子很像当年的你,因为当年你也只写了一个字。”
“我不想重蹈当年的覆辙。”老者道,眼中已经含了几分哀求:“木流水,再试一试。你见那孩子,还是忍不住要把他拉进屋来,这是便是缘分,他注定要继承你的衣钵。”
男子沉默了很久,久的让老者以为再无可能,已经心灰意冷,那个声音才悠悠地响起。
“如果七天内他解的开那阵我就教他,如果不行......就不要再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