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京城的个别富贵人家开始饲养起一种小动物。据说来自大夏东南数千里的身毒国，与狸相似，会捕鼠，已被驯服到可家养，被唤做家猫。半年前人们还没听说过的东西，近两三个月却成了富贵人家炫耀之物，齐王家就有两只。
那家猫刚被送到齐王家没两日，冯达就见了。
老实说，那小东西，冯达不喜欢，尤其是那双眼睛，透着一股邪性，盯着人看时，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相当不舒服的感觉。冯达一点儿也不想靠近它，确切地说连见也不想见到它，故而，有人提出要送他一只时，他立刻婉拒了。
现在，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梁晨曦，冯达突然想起了那时在齐王家见到其中一只家猫的情景。全身毛发像针一般竖起，拱着背，尾巴翘得高高的，浑身僵硬，喉咙里发出“呜……呜……”声，与人僵持着……僵持着……突然向旁侧一窜，就从眼前消失了。那家猫钻到了榻下，无论齐王如何唤它，就是不出来，只以一种前胸伏地，腹臀撅起，随时都会再窜走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众人……
他觉得梁晨曦现在的样子像极了那时的家猫。不同的是，那时家猫的样子让他觉着厌烦，而现在，梁晨曦的样子却让他觉得心疼。那可怜极了的样子，让他总觉着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着，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她看。
“站着干吗？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沉默总是要打破的。冯达小心翼翼地，尽量温柔地开了口。
开口时，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只因梁晨曦的样子，仿佛只要这屋里有一丝动静，她就会像那只家猫一般转身逃跑藏起来。不同的是，她可能会藏到一个他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又或者，她会像他从前见过的一些濒临崩溃的人一般，立刻或蹲或跪或瘫坐而下、闭上眼、捂住耳、止不住地不停尖叫，或者干脆厥倒……但无论会是什么结果，都不是他想见到的。
还好，梁晨曦既没有跑，也没有被吓倒，更没有晕厥，这让他有了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想听我的解释吗？……想听的话，就过来……”
能看得出来，梁晨曦有多么惧怕他，不愿意靠近他，可她还是向他缓缓走了过来。这让他安心不少。
*
“看到李秀，吓着了吧？”梁晨曦一坐定，冯达便问。
梁晨曦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她的身体依然在微微地颤动着，可他不敢伸手触碰她。他很清楚自己就是那个让她感到害怕的源头。
冯达吐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是晋王组织的一员。李秀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原因正是如此。我们早就认识了，早在你之前就认识了，早在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
“李秀是谁，你是知道的。他是当年与皇上梁侯一起驰骋沙场、
开朝十二将之一——武阳侯李岩之子。他虽长我些岁数，但我们从小就读书在一起，戏耍在一起，就是人们常说的总角之交。
“不是我策反了李秀，而是李秀原本就听命于我。我年岁虽小，但在组织中处于高位。不只李秀，很多投靠晋王，那时他还不是晋王，所以准确地说应该是投靠九殿下的皇亲贵胄子弟都听命于我。我们这些世家子弟早在赵承轩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已经被家里安排到他身边了，只不过只有极少数可以得到信任并委以重任。
“当年，晋王事件后，晋王一派受到了致命的打击，人员损失惨重。幸运的是，我逃过了暗杀，也逃离了京城。之后，我重振旗鼓，重新聚拢晋王死忠，重回京城，谋划着要为晋王平反，要让我们这些因晋王事件而被永远打入黑暗之境的人们重见光明。
“李秀掌管晋王谍报组织，他当然是我首先要联络之人。李秀正因为关系谍报，所以晋王从未把他放在身边，也从没有人会把他与晋王联系在一起，故他至始至终都未被牵扯进晋王事件中。在世人眼里，他一直都只是皇上身边的近侍而已。
“我联络李秀，让他给我提供情报。情报之重要，相信经过这几年，你也深有体会吧？我用李秀的情报，聚拢晋王死忠，我用李秀的情报，设计搅乱朝局，把我聚起之人一个个抬上位，让他们身处要职，为我所用。
“之后，你也就知道了。因为有皇上的支持，我们进展得还算顺利，如今为晋王平反之事已然水到渠成，只等皇上下决心了。我——”
“那我算什么？”梁晨曦打断冯达。
“什么？”沉浸过往的冯达突然被打断，没有听到梁晨曦说什么。
“那我算什么？”梁晨曦愤怒地看向冯达，大声重复着。“我到底算什么？我这五年来的尽心策划、精心布局算什么？好玩吗？耍着我玩儿好玩吗？看我每天傻乎乎地忙来忙去好玩吗？你们居然联合起来——”
“我没有看笑话！”冯达打断情绪激动的梁晨曦，直起身来，握住梁晨曦的肩，坚定地看着她，有些激动地回应道，“我们都没有要戏耍你的意思。当时我听说了你的情况，我不能对你置之不理，我得想办法让你振作起来。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有别的办法，我怎么可能让你卷入这么危险的事情中。可是你做得很好，你既没有让自己陷入危险，又帮了我很大的忙。你不是做了无用工，你的计划很好，你的安排也很妥当，所以我才会一直放手让你做，直到暗杀韩凤一事啊！”
梁晨曦轻推开冯达，冯达重新靠回靠垫。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一直欺骗我啦？”
冯达没有言语。
“你是谁？”
“啊？”梁晨曦突然转变方向的提问，让冯达一愣，不自觉地发出了声音。
“你不是冯达。冯达二十岁之前从未离开过晋阳冯府，来过京城，更不用说与皇亲国戚世家贵胄有瓜葛了。所以你是谁？”
“你只知道冯达二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冯府独院中，可你怎么确定他真的一直生活在院中，而不是实际上一直生活在京城呢？”
“……好，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你实际一直生活在京城，那么为何三年前，京城里无人知道世上有一个人叫冯达？你二十岁之后一举成名，没理由之前就能藏得好好的，藏到无人知道你的存在，藏到我调查你时……噢，我忘了，我忘了组织其实是你的，我得到的信息也是你放给我的……”梁晨曦苦笑起来。
“不，你得到的消息是真的。你掌控组织后，我没有插手过任何一件有关你的事，我只是和你共用消息源而已。当然，他们会向我汇报你的情况，但为了不让你发现异常，我在韩凤事件之前从未插手过，你得到的消息都是真的。是，我是藏起来了，不过藏起来的是姓名。我改了名姓，被寄养在齐王家里……”
“那时你的姓名为何？”
“嗯？”
“你寄养在齐王家里时叫什么？”
“这个重要吗？无论那时我叫什么，我都是我啊！”
“重要！……很重要！承轩李秀与我四哥年龄相仿。承轩与四哥更是因为同龄，又是表兄弟，所以从小就形影不离。你说你和李秀是总角之交，你们又同是承轩的人，如果你说出你的曾用名来，或许我从四哥那里听过也说不准，所以请告诉我那时你叫什么？”
“……赵峿。我与李秀并没有与晋王和四哥走得很近……我是指表面上，所以你没听到这个名字也——”
“那么，你们是如何骗过太子，骗过众人的？”没等支吾着的冯达言完，梁晨曦继续追问。
“你指什么？”
“齐王家有个聪明孩子叫赵峿，大家自然会谈论，他是齐王第几子，哪位夫人或妾生的之类的吧？这可不能用假，那是宗谱上明明白白记录着的。虽然，我没有查过齐王家事，也没听说过齐王家有几个孩子，孩子叫什么，当然也没听过齐王有个孩子叫赵峿，但如若真的如你所言，那齐王就必须有一个孩子叫赵峿。那么，你是如何平白成了齐王家的孩子的？你的身份是如何变得合理的？”
“你问得还真是细致啊！不愧是掌控了五年谍报组织之人……”
“不要岔开话题，请你回答我！”
梁晨曦说得很对，他在岔开话题。因为他在说谎，而且在说一个他没有准备好的谎。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在她面前露相了。他也知道自己匆忙中说的故事，撒的谎一点儿也不严密，被她轻易揪住破绽追问很正常。
他一直很厌恶自己在梁晨曦面前说谎，可以的话，他真的一句谎话都不想对她说。可他现在还不想让梁晨曦知道他是谁，可以的话，他甚至永远都不想让梁晨曦知道。他宁愿自己是冯达，他希望梁晨曦一直都认为他是冯达。他总觉得只要在梁晨曦面前承认了他是谁，他就真的变回到那个人了，而这世上，他最不愿意的事就是变回过去的自己，绝对不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