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达回京第二日，皇上居然亲临冯府，二人在冯达房中独处近一个时辰。
二人谈完后，皇上还特意宣见了梁晨曦。
这是梁晨曦自上次面圣，求赐婚于晋王后，第二次见到皇上。
皇上看起来老了许多，此外并没多大变化，还一如她印象中那般温和，只是在看到她的一瞬，眼神中流露出些许黯然。闲叙了几句家话后，皇上起驾回宫了。
冯达的身体已经恢复知觉，亦能坐起了，但还无法久坐。
第一日回府后，因舟车劳顿，冯达几乎都处于睡眠中。今日看起来倒是神清气爽，尤其是见过皇上后。
此时，冯达正靠坐在梁晨曦经常闲坐的窗旁木榻上，看着窗外。
房子是普通的房子，院子是普通的院子，花草树木也是京地普遍栽种的种类，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可看的。况且就算屋外种的是珍奇异类，房院造型独特也经不住日日看啊。
——这就是晨曦每日都在看的景色吗？
“晨曦每日都在看什么呢？想什么呢？”
喃喃自语着，其实答案他心里清清楚楚——无论她在想什么，那里面一定没有多少自己。自己在她心中有多少份量，还是知道的。
一思及此，胸口便憋闷了起来。
从窗口望去，窗外的那一方天地如牢笼般让人觉得喘不上气来。
——晨曦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吗？
他还从没有像这样闲坐着，望着窗外发呆，想些有的没的的事情过。从他记事起，他就有读不完的书，学不完的习，干不完的事……每日天未亮就被叫起晨读，日上三竿开始练功，朝食吃了听师讲经，午时休憩，未时吃食后继续听经，酉时后读书练功，一直到晚寝。年过十二后，开始听朝，年过十五后，被派往战场经受磨练，年过二十后，开始参与处理朝政……即便在赵承轩一案获罪逃离京城后也没有闲着。治伤就耗费了他近两年的时间。火海逃生后，一度失去意识，危及生命。之后，虽被救过来，但身体和精神都已无法像正常人一般了。苟延馋喘中，梁晨曦是照亮他人生，让他得以重新站起来的唯一曙光。想着要回京，想着要见她，想着要一直一直待在她身边……下了决心后，开始布局重回京城，开始到黎府接受医治，到冯府假借身份……一步步走到今天，即使在黎府养伤时，那看似休闲的生活中，他也没有丝毫放松过。那时刻绷紧的身心让他疲累不堪，可他却不能逃离，因为那就是他的生活，除非他死掉，否则永远都不会有安生的一天。
刚才，他已经把计划都向皇上禀明了，该交代的也已经交代了。他做了他能做的全部，只希望事情快点结束。他想离开这里，想安安生生地过自己今后的时光。他希望到时候皇上可以放他走，放他和晨曦走，他也希望到时候晨曦会和他一起走，会愿意与他一起生活下去，否则他还是只能过过去自己一直在过的，疲累不堪又毫无意义的生活。那样悲哀的生活，即便再锦衣玉食，再高高在上，他也不想再过了。
“我真的能从这个牢笼中逃脱吗？”
尽管已入秋，但初秋午时的热浪依然不容小觑，源源不断地从窗外涌进来。
——今日，真是热啊！
尽管冯达穿的是薄衫，热浪还是让他流汗不止，薄衫被汗水打湿了。
胸前那尚未消失的伤痕依旧会痒，冯达时不时伸手挠着。
窗外一个身影从视线中走过，是冯应。
记得第一次见冯应的时候，他才十四五岁，个子小小的，紧张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自己，等着给出答案。听到自己对冯元说“就他吧”之后，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当时心里想“还真是个小孩子啊，真好懂”，却很快就发现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单纯。现在想来，原来当时那明显的松一口气是另有含意啊。如果当时自己没同意，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的呢？
如今的冯应，个子已经长到快能和自己平视了，应对起事物来也更加游刃有余了。以他的学习能力和心机来判断，成长成一个任谁都无法轻易应对的狠角色是一定的，而且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从这一点来看，当年选他到自己身边的人没有选错。要说错的话只能说当年送他来时，他还是太小了，磨砺太少了。如果是以现在这个状态送来的话，自己恐怕就没有那么容易发现他的真面目了。
——看来，我还真是无形中教会他不少啊！
*
梁晨曦的身影出现在了院中，后面跟着芙蓉。
冯达离府一月有余，尽管有能干的冯元在，但很多事他也不敢擅自作主。
今日一早，冯元就来冯达屋里禀报事务，请冯达定夺。
梁晨曦看着勉强坐起的冯达，便把活儿接了过来。
这让冯达又惊讶，又心喜，又疑惑。
他越来越搞不懂梁晨曦是怎样想的了。
他想象不出，为何一个一心求死之人，不仅愿意违背意愿地接待毫无感情的亲人，现在还愿意操心起她一向不愿涉足的繁琐家事？
——难道已经放弃随黎清遥而去了吗？
以他对梁晨曦性格的了解来说，这很有可能。
虽然再见梁晨曦时，发现她比起五年前来，有了很大的变化。沉稳了许多，安静了许多。不再把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过去那丰富多变的表情没有了。也懂得了什么叫审时度势，不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他知道这就是一个人的成长。经历了黎清遥和赵承轩，只是变得沉默寡言而已，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但一个人再变，本性是不会变的。想法会变，做事的风格也可能会变，但本性是很难改变的。
梁晨曦生性乐观，凡事都会向好的方面想，也不执拗，能很快判断出事情的利害关系来，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不会长期陷入某件事而走不出来。一旦做出判断，下了决心，就会立马转变，因而她能很快从不好的事情和不好的情绪中解脱出来。无论是当年黎清遥的事情，还是赵承轩的事情都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故而要是从这点上来想的话，梁晨曦已经从迷茫中走出来，放弃追随黎清遥而去也不是不可能。
可……可这次毕竟是黎清遥病故啊！而且毫无疑问，她认为黎清遥的死完全是她造成的。
黎清遥可不是赵承轩，对于她而言，两个人是完全不同份量的人。尽管赵承轩也死了，而且她同样认为是她害死的，她也同样自杀过，同样被救活了，之后也正常的活下来了，可这完全不能作为参考。
当年赵承轩的死给她打击很大，她一度执念要随他而去，就像现在要随黎清遥而去一样。投湖被救之后，梁家人寸步不离地看着她，至到李秀通过云儿见到了她，把赵承轩的遗书交给她后，她才放弃了自杀，决定要用赵承轩留给她的资源为赵承轩平反，为赵承轩恢复名誉。
可黎清遥的死对她而言，无疑是整个世界的终结，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再留住她了。
——可是，现在是怎样？晨曦是为何转变了心意？这种转变是一时的还是真的转变了？她到底还会不会自杀？还是说，这只是让自己放松对她的警惕而采取的策略？
——答案到底是什么？
*
梁晨曦走进房中，芙蓉拧了浸过凉水的湿帕子给梁晨曦擦汗。
“事情都处理完了吗？”冯达向梁晨曦搭话。
“差不多了？很多事我对冯元言按他的意愿来就行，他却坚持要我定夺，而且认真得可怕，一项一项地禀报，一项一项地等答复。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这样。”
梁晨曦边说着，边拿过帕子，示意芙蓉离开，向冯达这边走来。
“这是他从小学到的规矩，即使他再知道怎么做，也不敢擅自做，除非遇到紧急情况。”冯达笑答道。
“你坐多久了？怎么出了这么多汗也不换件衣服？不难受吗？”
还没等冯达应话，梁晨曦就对着外面喊：“冯应。”
冯应应声后，很快出现在了梁晨曦面前，在梁晨曦的指示下，把冯达扶下榻，扶到床上，开始给冯达换衣裳。
芙蓉进来，换了茶壶和茶盏，把换下的空茶壶和用过的茶盏，交给门外的下人。下人离开后，芙蓉回身来到梁晨曦近旁，倒了茶水端到梁晨曦面前，之后侍立一旁。
云儿因伤不能回冯府，芙蓉突然成了梁晨曦跟前的主事，让她一时有些忙乱。不过毕竟是阴氏一手调教出来的，上手还是很快的，指挥起下人来也很有章法。
芙蓉没有云儿沉稳内敛，是个性情很活泼的姑娘，已经许了人，还未成婚。男人是梁玄夫人武娣的随嫁，梁夫人阴氏亲自为芙蓉选的。芙蓉是阴氏随侍木槿的女儿，阴氏很疼爱她，在她的婚事上精挑细选。那男人是武家的世代家仆，名武生，因是近侍之后，故自幼在武家学文习武，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武娣是武赟最宝贝的女儿，随嫁的不管是人还是物那都是他认为他能给的最好的。武生主要的职责就是保护武娣，是武娣的护卫。婚日定在了今年九月，到时芙蓉就离开冯府嫁到梁玄府里了。
那时，阴氏没想到梁晨曦会出嫁。以为芙蓉即使嫁了，也能服侍梁晨曦，反正梁玄分家和没分也差不多，本就是梁禹侯府的一部分。可突然梁晨曦就嫁了，按理说随嫁里不应有即将嫁入他府的芙蓉，可阴氏怕她的宝贝女儿不习惯突然换人，便给梁晨曦陪嫁了三个随侍。按本朝京地的习俗，除非是皇室及皇室宗家，否则再大户的人家嫁女儿都只陪嫁两名侍女，要是陪得多了，夫家要准备多大的院子给女方才够女方安置下人啊。可阴氏想着反正也没几个月了，就不管他人之言，硬是陪了三个，千挑万选了梁府大官家梁春的孙女，年芳十六岁的梅儿跟着进了冯府。
世家大族都有家仆，家仆世代侍奉主人。但家仆也分远近，分地位。离主人越近，地位越高者，只要不犯大的错误被贬谪，被驱逐，那便不仅是他，连他的后代在府里都是有身份的人。有身份最主要的表现就是被赐姓，与宗家同姓。在连庶民都无姓的时代，一个奴仆居然能有姓，那是何等的荣耀。为了这份荣耀的延续，赐姓家仆一般是府中最忠于主人之人。他们往往自幼都会受到很好的教育，男子可以到宗家祠堂与公子一起跟着师者学文习武，女的可以与小姐一同跟着女师学习。
比起云儿来，芙蓉、梅儿的身份要更高一些。云儿虽有姓，却不是梁家家仆出身，只因是梁晨曦奶娘的孩子，又远在黎府，才得以留在梁晨曦身边。当年王氏之所以能被选为奶娘，是因为梁府奶娘无论谁的奶，梁晨曦喝了都吐，却偏偏恰在那时，饥寒交迫背着女儿倒在梁府门前的王氏的奶喝了就没事。王氏本是晋阳一商家的家仆，随王家小姐嫁入京城一吴姓商人之家，被婚配给吴家家仆，生下了云儿。可很快吴家就败了，无力再养下人。王氏和他的男人没了容身之处。她的男人被遣散不久便得病死了，只剩下王氏。想着到大户人家找活儿干的王氏，最后倒在梁府门口，因机缘巧合成了梁晨曦的奶娘。
按理，不是梁姓家仆的云儿没有与小姐一同学习的资格，故而能跟着梁晨曦一同向黎清遥学习，她自小就对梁家和黎家充满感激之情。阴氏因云儿自幼跟着梁晨曦，爱屋及乌，到梁晨曦回了梁府后，便给云儿赐了梁姓。因云儿回府时已满十五，阴氏也曾让木槿给云儿留意男人。大户人家的家仆家奴很少会离府，除非随嫁。婚配一般在同府或宗亲中进行，女方随嫁一般都为未婚之人，是最好的选择。云儿因心里有黎清遥，故从未松口答应。几次后，梁晨曦便跟阴氏言，“云儿的婚事不要再提了，我想随她的意，让她找一个她喜欢的。”私定终生是不被允许的，但既然是梁晨曦说了，阴氏也就默许了。
*
冯达换好衣服后，冯应和芙蓉退出了房间。
冯达还是第一次见梁晨曦吩咐他手下的人为他做事。换衣时，因梁晨曦的关心而不断涌出的喜悦迅速赶走了前一刻胡思乱想的阴霾。
——啊……原来被心爱之人关心的感觉是这样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