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言?”
珍珑阁最中枢,自一张八尺长七尺宽的黄花梨木玲珑珍宝卧榻上,传来一阵低笑,笑得轻浮,笑得狡猾。似质疑,又似嘲弄,叫人横竖捉摸不定。
“小六郎,你怎么看?”
站在卧榻一侧被唤作小六郎的少年轮廓俊朗,剑眉星眸,虽细看还未褪去稚气,却已有不下成人之灵慧。少年闻声,向前一走,稳而不缓地道:
“灵风觉得,不可信。”
卧榻之人微微一点头。
“那依小六郎之见,是谶言不可信,还是此事不可信?”
“小六……不,灵风认为,观现今局势,此言此事,皆不可信。还有,请玉叔以后不要称呼我为小六郎,太恶心。”
一句“太恶心”惹来轻佻一笑,榻上之人,转身而起,携带周身华缎飘飞若舞,其身法之轻忽灵动让人不知是迅速坐起的,还是凭空浮起的。世间少有人连卧姿、坐起都如此矫揉造作,或者说,“优雅无匹”。而珍珑阁主玉珠玑恰恰就是这么一个连衣食住行甚至是内事都要注意“形象”的公子哥,一个典型的“作秀派”。
Oui,为讨少女欢心,武侠小说中常不乏有这种举手投足间都能让人为之痴醉的“作秀派”角色,他们于真正的江湖大义并无甚关系,他们也不会抛头颅洒热血,但他们出场的几页总是纸都被翻烂,台词被一句句几下,他们充其量是担负起了一部小说的气质和颜值担当而已,但同时他们又绝不是花瓶,一碰就碎。他们就像是被上天眷顾的那些人,往往身怀绝技还相貌堂堂。
没错,在我这里,玉珠玑同样是个极英俊之人,唇红齿白、杏眼柳眉,秀得像是江南女子,又俊得叫王侯公子都黯然失色,虽已年过不惑却似方才加冠般英姿勃发。而他也同时是“中原情报第一楼”珍珑阁的阁主,智冠群伦,武臻化境。拿时兴的话说,简直像开了挂。
所谓蒸笼阁,咳咳,不,是珍珑阁,自然是武侠小说里司空见惯的那种来历不明的强大组织,诸如“某琊阁、某雨楼、某静斋”一般,不知为何建立,不知如何营生,好像笔下的武林刚一被构建,就有了它。内中有情报部门,有机关城防,还有百来号人能听他们的阁主发号施令,抛头颅洒热血,诚然大多时候是在搬砖、报信、送死,工具般地被用来串联起整个故事。其实他们才是武林真正的主人,真正的奠基者,然而我也不会多敲几个字来写他们,倘若哪天有一个武侠小说写的不是大侠亦非宗师,而是江湖里这些最基层的小武夫,那一定是难得而又高尚的。
只见玉珠玑翻身而起,右手镶珠羽扇缓缓摇动,尾指佩有镶珠玉戒的左手挥向站在面前的畅灵风说:
“啧啧,你们看看,小六郎就是小六郎,比你们都聪明。”
随后一顿,嬉说:
“但又傻得可爱。”
畅灵风微微一瘪嘴,站回原先的位置。
“你呀你呀,身为珍珑阁的斥候,便是连江湖谣言也不分黑白地往回带吗?”
玉珠玑说罢似乎瞪了那跪在地上的斥候一眼,但是面容上仍旧挂着叫人无法揣度的微笑。只不过那种笑绝不似江南女子肖像画上叫人寻索的嫣笑,而是叫人难免生起寒意的诡笑。
斥候的额上淌下两颗豆大的汗珠,尽管原先已经畏缩地叫人看不清他的面貌,却又用力低了下头,然后微颤地回答:
“是……是果道人的谶言。”
“果道人?”
“是……就是那江湖传说‘折寿成谶,言定十年’的活神仙果道人。”
玉珠玑换了一个坐姿,接过侍女递来的一杯茶,轻嗤一声。
“你们说,这世上怎么竟会有这种人,放着好好的寿命不享,折去做什么占卜,还活神仙呢,我看是怪胎!绝对是怪胎!”
畅灵风答道:
“倒也不是,听闻果道人曾为各大家族、门派的主事占卦转运而享尽荣华富贵。”
听罢畅灵风一言,玉珠玑倏地站起身,走得极其贴近畅灵风,面向他浅浅一笑,又用羽扇指指他的肩道:
“小六郎,那你以为,这个果道人究竟是个神棍,还是半仙?”
畅灵风觉察到玉珠玑是因他顶嘴而借故施压,后撤了半步,行了个礼,说:
“我既在珍珑阁学习多年,自是信人智,而非天命。”
玉珠玑对于自己方才给畅灵风造成的压迫非常满意,退回到榻边又一扬袍慵懒地坐下了。
“小六郎所言极是,中原武林的命数何曾看过天,那文献典籍中记载的皆是各家的智略、武学和争斗事迹,何尝见过天意主宰武林的走向。果道人不过是个高明些的神棍,识大局,有谋断。再加上做得够绝,所以才能叫人信以为真。听闻数年前他以自己的双目为代价,预言此后‘武林失主,四三而立’,果然现今武林分东南西北四洲,每洲各有一家一派一教成营,能审时度势至此,也算不差。不过武林旧主白王爷身患恶疾已是江湖明闻,王爷无后,手下心腹天地二司亦有不合传言,白王爷一死,留下的巨大势力与财富无人继承,此二人必将争权夺利,这是人性。况西有狼戎之疆,东有横海太平国,白王爷手下中原武林一散,此二疆忌惮已失,必会伺机扩张,这是政治。所以这个局面,不难预测。”
“可是观此五年,尽管四方各自发展,终究互相牵制,难分春秋。至于果道人为何会作出这新的十六字谶言,应当深思。”
玉珠玑用他那深邃狡黠的双眼看看眉头深锁的畅灵风,转而又得意地啜了口茶。
“还未想到吗?”
“恕灵风愚钝。”
珍珑阁主忽而大笑,笑得让人觉得他像是个古怪的顽童。
“我偏不告诉你!”
畅灵风大概是习惯了玉珠玑那叫人百感无奈的狂妄和奇绝诡怪的笑点,默默地道:
“既然玉叔早已通晓全局,那灵风先下去休息了。”
便转身要走。
这一下让玉珠玑的尴尬症瞬间发作,佯装咳了咳,收声道:
“啊呀,你看,我们还有盘棋没下完呢,你的大龙可被我抓在手上……对!我们还有件事没谈呢。诶诶,我还有种武学没教你呢……好好好,我这就告诉你。”
一旦无奈说了,虽然本就欲说。这个“作秀派”就立马从嬉皮笑脸变作严肃深沉。这在以往的武侠小说中叫作人物形象生动化,以时兴的话来说叫“一秒变画风”。而对于玉珠玑自己来说,除了故作姿态还是故作姿态,只有这样,才能满足他那自恋自大的内心。
“再明显不过的阴谋。”
玉珠玑故意压低了嗓音。
“十六字谶言‘灭北者西,驱西者东,败东者南,道统四洲’,你从中看出了什么?”
畅灵风沉思片刻后道:
“猜疑,算计,可能爆发的战争,以及,局,不明开局者却知局中人的局。”
“不错,四洲的主事不傻,不至于蠢到因为相信一个区区果道人的谶言而荡乱原本稳定的局势。”
“因此谶言中又有起人疑窦之处,让人不禁去深思。”
玉珠玑见畅灵风思虑不错,颇感欣慰,倒是鲜见地露了一抹真挚的微笑。
畅灵风接着道:
“若如前十二字所指,胜利最终落于南方,即如今地煞司所辖的南阎浮洲。可末尾四字又有意突出‘道’最终一统四洲,所言是道教的可能性最高。且不提道教不比儒、释曾有的统治上的辉煌,道门此时乃是隶属于天罡司所辖的北杓天境,若是北境先被外族统治,如何能得道统四洲?不单与实际相悖,更与谶言自身矛盾。”
玉珠玑羽扇一摇,满意而道:
“因此,是阴谋,是一场恐要数年才能窥得雏形的权利谋划。这谶言乃是第一步,行离间之计,无论四洲主事是否相信,若是在那些臣民中兴起口舌波澜,便已见效。不单离间四洲,更离间四洲内部。啧啧,其心险恶啊。”
“可是谶言乃果道人所作,若是照斥候所言,果道人作下这个谶言不多久便死了,已无谋利的可能了。”
玉珠玑再次瞥向跪在地上的斥候,问道:
“死状为何?”
“坐火****。”
“可有遗容?”
“俱已成灰。”
如此听罢玉珠玑与畅灵风相视一笑。
“所以就连这谶言是果道人自己作的,还是有心人刻意撰之都存疑。倘若是果道人,那此人诈死的可能性亦不能排除,若是真死,他愿以自身性命换四洲动荡的目的为何?倘若是四洲中任一方蓄意为之的话。哼,料想那筹划者也正盼着各个主事作这样推测、怀疑。那基本的互信,恐怕已经受到威胁了。”
“但是,玉叔,即便如此,四洲就会大动干戈吗?说到底仍是虚幻谶言而已。”
“问得好,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先下去读完《战国策》吧,若是阅读量跟不上,你又怎跟得上本人绝顶聪明的脑袋呢?哈哈哈。”
畅灵风一时被玉珠玑突如其来的低端作秀弄得语塞,竟不住一改严肃容颜,嗤笑了几声,离开厢房。
“嘿,这小六郎,现在开始没大没小了。果然不该把他教得太聪明啊。”
玉珠玑玩笑似地摇了摇头,见畅灵风已走远。容颜忽而一冷,怒视斥候,身向前俯,用仿佛从喉咙最深处发出的沙沙嗓音道:
“无智将江湖谶言肆意传入珍珑阁,此罪一。被人跟踪而不自知,此罪二。”
玉珠玑羽扇一挥,忽成一股气流,打在斥候的身上,只见斥候中此一击,身上竟落下一枚底部被扎了数个细洞的荷包。荷包虽已空瘪,但先前内中无疑装有可循迹知途的粉末。是江湖常见的追踪手法。
“简直是枉费我对你的栽培。你走吧。”
谁料那斥候竟身子一软匍匐在地,随着剧烈的颤抖,连连求饶:
“阁主饶命,阁主饶命啊!”
玉珠玑纵有一双俊美杏眼,此刻冷视却让人寒彻心扉,不禁震颤。
“我只是让你走,你何必这么害怕。只要你保证不出卖珍珑阁,安安心心地回乡做个农夫,此生再不动用从珍珑阁学来的武功,珍珑阁也不会刁难你。”
那斥候听闻,战战兢兢地站起身,依旧将头低得叫人看不清模样,整个人浸没在一种无言的黑色中,声音哽咽着:
“属……属下保证,一定回乡老老实实做个农夫,还有……”
话未完,但见斥候赫然掏出腰间短刀,竟自断拇指!所谓十指连心,挫伤尚且痛极,何况刀割!可那斥候不顾断指处不住的血流,强忍摧心之痛,仍在忏罪!
“属下终生不再提刀动武!”
玉珠玑惊见此景,双目一眯,单膝跪下,紧张地靠近斥候。
“你……唉,我只是叫你发个誓,你何必做的如此决绝!你这是不相信本人啊。”
“属下不敢……属下思虑不周,引火上身而不自觉,应当受罚。”
玉珠玑重重叹了口气,眼角似有泪光。他慢慢扶起斥候,动作极轻柔。
“可惜啊,可惜了。你去贮金房领些赶路钱便走吧。”
斥候最后做了一拜,强忍着断指之痛,便转身离开。
熟料一出厢门!……
已是身首异处,命丧九泉!
玉珠玑褪下了沾上星点血迹的锦袍,在侍女的服侍下换上整洁的新袍,又卧回那玲珑珍宝榻上,冷冷地道:
“断指便算忠心?呵。”
可能看官看至此便要大骂,这白痴作者费了整整四千字的开头,翻来覆去地描写玉珠玑,谁料,这厮非但是个“作秀派”,还是个一肚子黑水的反派?莫非他不是本作的主角?
恰恰此人正是这部看上去像武侠小说的武侠小说的主人公,既无敌又腹黑,即便如此,还有什么要写的呢?太犯规了。我也问过自己,是以,给小说起名《录邪簿》。所谓邪不胜正,那是胜利者的话语,是太平之世的道德灌输,而在乱世,孰不知,唯有邪者能动荡风云,唯有邪者能立于不败,唯有邪者才能对抗同时代的邪者,以至证道自身方是正!
邪既非正亦非恶,邪乃邪,试问何为邪之道,玉珠玑将如何在这乱世谋算布计,三观颇正的畅灵风是否会同入黑水,珍珑阁主的目的又是什么呢?端看我为你讲述这《录邪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