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波盈着日光,一次又一次冲刷着岛边的岩壁。那是一座临海的山,面向海的一面一片贫瘠,痂口般的赤褐之外,再无半点颜色,除了——一点斑驳的金光。那是一只猴子,金色,他这样称呼自己,他说他出生之后的一年间,他的父母如此唤他,金色,多好。但西山的其他家伙都不信他,因为西山几乎所有的有灵之物都知道,这只猴子,无父无母。即便曾有,也早该死了——那只猴子活了快几百年,明了的知道他究竟从哪来的也大都只剩一捧灰。
至于为什么所有后生都知道他没有父母——那不过是因为世上最会讲故事的猴子们从小就被他们的父母吓唬到大——在不乖乖吃桃儿就扔了你,教你像那只金色的猴儿一样到处流浪还永远长不大!等到那些第一批被吓唬过的小猴儿长大了,整片西山的兔子、野鸡甚至那些树苗儿都也就知道了。就算没有了会讲故事的猴儿,那家伙也不会被忽略。永远长不大的,无父无母的,吃桃儿还要自己摘的,有一身完全没法叫他能安生待在树上超过一个饭点的亮金色皮毛的猴儿,噢,多可怜。他们同情他的孤独,更可怜他的长命,是啊,永远为了活着而不停的蹦跶,不敢休息,不能亲近,多可怜。
他从未与现在的家伙们交流过,于是,即便他活得再久,西山里也没有一个尊敬他或者畏惧他的——他不过是一只活的久点的猴子,所有家伙都目睹过他在山间亡命地奔逃,所以无可畏惧,他从不说话,所有家伙都不知道他是不想还是不能说话,所以无可尊敬。没有家伙知道他知道得是多还是少,就像没有家伙知道一只金色的猴子需在那面临海的绝壁间腾跃了多少次,才换来能顶着一身太阳融化而成的耀眼的金色皮毛,在东山和西山的夹缝间,一只猴儿,几百年,活着……
“又是无聊的一天”,最后一次腾跃,闪着金子样的光的三尺身子,跃上壁顶的大石,猴儿对着不知多少次被吓呆的傻鸟儿们龇牙一番后,稳稳坐在漫天炸起的羽毛间麻木地想着。已经多久了呢?每天像一只穿山甲一样在土里钻进钻出,在石壁和海浪里跳上跳下,每天听着那些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哼哼唧唧的兽吟声,连该怎么好好走路,该怎么好好说话都差不多忘干净了。什么时候,怕是连从哪里来,往哪里去都会忘记……什么啊,说的就像他知道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似的……那里,在哪里呢?
许多年过去,好像真的就他一只猴儿记得,他从天上来的那天所有的生灵都看到的神迹——那颗恰好落在猴儿们的祭坛上的火流星;好像真的就他一只猴儿记得,他被西山的家伙们当做神子一般抚养至长成如今的模样,东山的爪子还为他几次探过那条看不见的线;好像真的就他一只猴儿记得,那些永远不会背弃他,永远守护他金色的骄傲的承诺……算了,该走的都已走了,该躲的也都已躲了,说来曾经的自己,不也本就从未在意过,从未当过真么。
打定主意坐在石上发一天呆的猴儿,从容地自石下缝隙中掏出一只桃儿,安安静静的啃起来——就像他不曾看清这不知多久前存起的桃儿已长出明显在它年轻时不存在的绿毛,不曾嗅出这桃儿已开始散发出他多年前曾喝过的猴儿酒似的味道。
纯金铸成般的长尾顺着海风吹来的方向,漫无目的地摆动,琥珀色的瞳孔映出大海潜藏在温暖下的,冰凉。
“今天的桃儿不太好吃……恩,所以今天一定会发生些什么不无聊的事。”金色的金色毫无障碍地为自己的预感找了个莫名其妙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