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西鹿的第一日,她误以为我是教国文的大学教授。
“我不是教授,这仅仅是个绰号而已。”
“哪有以教授做绰号的人,教授真会开玩笑。”
“有的,譬如鄙人。”
“姑且是吧。教授今夏去何处消暑了?”
“法国——”
“我们去的是瑞士。”
“也去了瑞士。”
“哈哈……说不定我们站在同一山头看风景哦。”她真是个耽于幻想的女孩,我情不自禁赞叹道,“你真美!”
“老了,丑了,青春如逝风残梦。”
阳光透过树叶的罅隙投照在西鹿的面颊上,从这一角度望去,她竟和镜中的我有着某种神似的东西。如果那时没发生意外,女儿也该是她的年纪了。即便戏谑不止,愁云始终游荡在她的眉宇间。一询问,果是个多病柔弱身。
林中阴寒,人烟稀少,她挽住我的胳膊,好像在躲避一双无形的魔爪。我们往山坡上爬,那里有条捷径通往城市的腹地。她锁紧眉头,微微有些发抖,呼吸急促,真是只可怜的小鹿子。这女孩的心灵曾受过创伤,怎样才能让她敞开心扉,解脱出来呢?我喃喃道,“鹿鹿——”
同时,我听见她的呼唤,胆怯的,焦灼的,“爹地——”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却又紧闭双唇,盯住地面,什么也不说了。我们已站在车道旁,对面的栅栏内一排参天巨树,高高的枝丫上零零落落垂挂着绿色的圆球,像是鸟巢。
“那些鸟巢可真别致,会是什么鸟儿筑的呢?”我用手指了指。
她轻轻笑出声,眼角堆积起几条鱼尾纹,像是在给一个小学生上自然课,徐徐道来。
“不是鸟巢,它们是一种寄生植物,过去一到夏天就有农人爬上去摘,提炼出来类似中国的止咳糖浆。现在科技发达了,找到了替代品,就任其自生自灭。那些柏树至少都有五百年了哟,越长越旺盛。”
绿灯亮起,她握住我的手,和我并肩而行。对撞而过的女人以奇异的目光横扫我们。我故意咳嗽了一声,腾出手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擦鼻子。她放慢脚步,过了一分钟,一只小手从后面绕上来紧紧攫住我的手。
她自顾自地笑。我说,“那女人可真讨厌哦,女儿牵爸爸的手天经地义嘛。”
“我要爹地像一棵大树,为我遮风避雨。”这番话直让我觉得,不知是在何处,我们已携手共度过无数日夜。我曾在心里千百次地祈祷,找到一个像她那样的女孩,难道是我的虔诚感动了上苍?
我坦荡地挺直胸膛,一股温暖的气流在丹田循环。西鹿却突然不见了,石板街上飘扬着流浪艺人的小提琴声,哀哀怨怨。一张张异域的面孔像是自河的上游漂浮而来,无动于衷地继续他们的旅行。我害怕再也找不到西鹿,可是,我没有勇气放声呼唤她的名字。
街灯冷冷地照进我的瞳仁,天空变得灰暗,难道已近黄昏?关于西鹿,我了解她多少?她爱摄肉食还是素食?她常看欧洲的文艺片还是美国的西部片?她是女权主义的支持者么?……我根本不知道呀,却口出狂言要终吾余生来守护她。屋檐挂起细长的雨帘,雾气弥蒙。我拦住一个穿燕尾服的男人。“Hello,would·you·please·tell·me·where·I·am?(请问我是在哪里?)”
“Fuck!You·don't·know·where·you·are?!(操!你不知道你在哪里?!)”他带着浓重的美国西部口音,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扬长而去。
我茫然四顾。香榭尔大街的金字招牌在前面的路灯下闪烁,那我租住的皇家酒店就在不远处。我决定还是站在原地等候西鹿。
雨一直下,街灯越来越亮,商铺统统打烊了。我笔直走下去,皇家酒店醒目的标志伫立在第一个十字路口的左侧。
门童问我需要什么服务,我让他转告客房部十五分钟后来拿我的外套去洗,加急。我换上睡袍,拉开窗帘,街对面一个女人打把鹅黄的雨伞,站在离斑马线不远的一根电桩旁,两分钟后,那女人收伞,娉娉婷婷转身而去。
“西鹿……”我大声疾呼。
电话铃响。我抓起听筒,吼叫道,“这是菩萨的安排,你躲也躲不掉的。我从地球的另一端飞来就是要接你回家!你飘得已太久了。”
“谢谢爹地。”她的语气平和安详。
“我会伤心死的,如果,如果……”我说不下去了。
“缘起缘灭,有生有死。”
“不着边际!混说胡说!你不来找我,我就去你的寓所找你,什么都不管了。”
“难得爹地还有痞子习性!”她笑出声,叹口气,“算了哦,你人生地不熟的,还是我来找你吧。”
我在夜里发起高烧,恶汗不止,翌晨,直觉得头有千斤重,如踏浮云。待我穿戴整齐,就听到剥啄剥啄的敲门声。
西鹿提着个碎花帆布小包,说要借用一下洗手间。她进去后,便传出水流的哗啦声,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沙发上正要瞌睡,听到一声熟谙的呼唤,忙挺直腰杆,一个光光的头倚在洗手间的门柱上。我张大嘴,全身颤抖。
她向前迈了几步,站在橄榄色光圈里,因为没有眉毛和眼睫毛,整张脸显得突兀怪诞。我撇过头,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
“不敢看了么?不是要终汝余生么?”
她又往前迈了几步。“我本想留给你一个幻影,奈何你如此固执,不到黄河心不甘。”
她拧熄所有的灯,又进了洗手间。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可鄙,强撑起来,走到她背后。她正对着银色的镜子画眉,两腮已刷了胭脂,红得剔透。我双手搁在她肩上,“对不起,刚才失态了,我真是要带你回海岛。”
她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穿衣镜,像是在观察自己的后背。
“太晚了。”她说。
“我要天天为你画眉。”
“画得好不好看啊?额头爬两条地龙,可要吓死胆小的哦。”她笑了。
我和西鹿回到海岛的时候还是初秋,待到冬末,已能熟练地为她画蛾眉和柳叶眉了。每到黄昏,她总要盛装而出。海风很大,我总不放心她独自去礁石上。
篱笆上的藤蔓有了绿意,迎春的枝丫上也冒出黄色的苞蕾,浅浅的草遮住裸土,院子一天一天地复苏过来,而,西鹿去海边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一日,我禁不住说,“这么想他,就回去看看嘛。”
“你不介意?”
“别忘了,我也是父亲和儿子。”
她最终还是未能见到那个她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她约母亲在街上见面,母亲大抵已看出女儿即将撒手尘寰,只是哭,说不出话来。她把数年积攒下来的钱全部交给了母亲,求她在他面前再说几句好话。是夜,那个男人从她母亲嘴里探到她的手机号码,她听到他的声音,欣喜地叫道,“爸爸!”
“滚回你的欧洲去死!”那个男人诅咒道。
她到底做了什么,令生父恨之入骨?
今夜,是不是多饮了几杯?耳畔竟响起她产生幻觉时孩童般的呼唤,“爸爸……”
”爸爸,我回不去欧洲了,原谅我死在这里……“她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说,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刀剜我身上的肉。
我闭上眼睛,仰首饮尽杯中之物。
“你爹地臆想症又发作了,讲的全是聊斋。明日,就送他去福康精神病院。”妻咬着大儿的耳朵说,“赶快找经纪人卖掉海边那栋木屋。”
2010年1月25日
莫塞尔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