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断桥上,看浪涛扑过来狠狠打在钢筋爪子上,今天过不了桥了,看样子明天、后天也没法过去。天上黑压压的云,一团,一团,疾速地翻涌,缝隙里几丝淡红的亮光。五点一刻的黎明静得可以听见汗毛在皮肤表面一根一根竖立的“嗤”声,对面通往路伊斯医院的双车道旁路灯还恹恹地亮着。
桥肯定是夜里断的。她记得昨天傍晚从诊所回来时,立在桥心,用刀片在石栏杆上刻了几个数字:2002-6-4。六月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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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给父亲上坟的那一天,太阳大大的,跳跃在墓园上空,罩住镰刀、花壶、母亲。母亲黑长的卷发拢在胸前,白皙的脖子上几颗汗珠被阳光照得耀眼——母亲很时髦漂亮,她坐在石板上看母亲的脸,揣测母亲在想什么。她不知道这是母亲再婚前和父亲的彻底决裂,出墓园时,母亲使上全身的力气拉上铁门,哐当!震得两人都禁不住回过头去看,母亲向后推了推,确定门已经关上,轻轻地吁了口气。
她从来不知道母亲在想些什么。到姨母家的那年,她好像才6岁。母亲的棕色皮箱里放满了花花绿绿的裙子和巴黎化妆品,跟着一个络腮胡子大叔去了加拿大。
有些时候,大孩子欺负她,或者姨母打她的屁股,她会跑到屋子前面的山顶去,站在城堡外的断墙残垣上大声地喊母亲和父亲的名字,直喊到嗓子发痛,泪水流干。
一天晚上,她正在看电视,听到门铃响,拉开门,撞进来个矮矮胖胖的老妇人,右手紧握着花色雨伞,水淌了一地,老妇人把雨伞塞给她,放下手腕上的黑包,一边脱大衣,一边说:“总算找到这条路了,你怎么挑这种地方住啊?前不着店后不挨村的,买袋面包都还得坐公共汽车去……”
她很有些茫然,耐着性子问:“你是谁呀?我怎么想不起来呢。”
“这不怪你,乖女儿,我们毕竟22年没见面了。”
这就是她的母亲,在她大学毕业的第6个年头,回来重温旧梦。
她工作很忙,常常早出晚归。工资每月按时交给母亲,租住的公寓里东西一天一天多起来,都是些不实用的小玩意儿。母亲胖了,鸡心紧身衣里坦露出来半球状的**,她颇以为自豪,夸口这是诱惑男人的资本。她很内向也很胆怯,像这样的话,听着就脸红。母亲会把她的一个个男朋友介绍给女儿,那些男人小母亲5岁、10岁、20岁……潮水似的来了去,去了来,旧面孔、新面孔……他们看上去斯文洁净,还有点可爱,向她打招呼时,搂小鸡似的紧紧拥住她,舌头伺机在她的面颊上扫荡。她宁愿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反锁上门。
一段感情结束时,母亲都会喝得酩酊大醉,当着她的面诅咒男人朝三暮四,没一个好东西。她从此更怕极了和男子单独相处。
冬夜,窗外飘舞着雪花,柳枝和枯草都镀上了一层银。偶尔,一两盏摇曳不定的车灯由远及近徐徐而至,撕碎沉寂的原野。她仿佛觉得车中的人并不知要赶往何处,点点雪花在四散的灯光里乱舞。沁凉的窗玻璃经了嘴里呼出的热气很快变得模糊不清,她便闭上眼,斜靠着,什么都不想,却又似陷在禅悟里。母亲抱着黑猫儿,探过头:“你是不是神经有病啊?靠在玻璃上冷不冷?!”
她不答,依然闭着眼,思绪却追着那车灯远去了……
她记忆中的父亲,眼睑总是乌黑,青筋突兀在硕大的手背上,抱她时就像两把铁钳箍在她的腰部。她说:“大大,放我下来,看,前面有只麻雀,我要嘛,我要嘛。”身子顺势滑溜而下,父亲气喘吁吁:“梅妮,别跑,小心滑倒。”那只小麻雀趴在一棵大树下,张大了黄色的嘴,仰首像是对枝头的母亲求救,嘴里却没有一点声音。她几乎就可企及那小生灵了,一只球鞋“啪”盖住了麻雀,然后,她听见口哨声、笑声,一群男孩互相追逐跑过前面的城墙,消失了。麻雀的内脏、脑浆黏糊在冰块上,双翅还不曾折断。她两手捂着嘴,瞪圆了眼,父亲走来,掏出一方纸巾,小心翼翼地包裹好麻雀,另一只手抱起她,把她的头靠紧他的后项,轻轻说:“好了,没事了。”
父亲就在家的后院里掘了个小土坑,埋葬了它。这是父亲身前唯一独立做的事,她守在他的床前不到来年的报春花开,他便撒手人寰了。父亲的卧室终日不见阳光,潮湿阴暗,发着刺鼻的霉味,她的幼稚的心灵哪里知道人将去时的凄凉,头枕着他的右臂,脸贴着他的脸,于长而倦怠的等待里睡去。她醒来时,天已全黑,“你的大大已经死了,”母亲说,“姨母、姨父明天就来帮我们办丧事。”父亲盖了件熨得平整而留着小四方的白床单,头发齐齐地斜分开,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
她把日子默默地过下去,没有了父亲,接着没有了母亲。
那也还是初行经的年龄,姨父常趁一家人都熟睡后来到自己的床上。她最初怕得失去了胃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人人看她的目光都带着杀气,渐渐地,她便习惯了低首敛眉换来的宁静。14岁时,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他背着妻子向学校请了一天假,带着她去荷兰马斯特里赫特。医生把器皿端给她看,一团血淋淋的初具人形的物体热热的,好像还呼吸着。她撇过头,直直地喊道:“我的妈呀!”
就是那年,她闹着要住校。姨母骂她失心疯了,姨父软硬兼施也没改变她的决定。
她其实从未离开过这座城市,不知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物。不知是痛苦麻痹了神经末梢,还是冥冥中把绝望当希望来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