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租到底。烛黎主动提议要搬去分部，召了几个人来，帮忙把她四处搜罗的收集物带走。她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童，所谓的“收藏”当中尽存在着一些分明没有实际用途的杂碎玩意。可烛黎说什么也不肯将它们扔掉。黍与瞩目那即将装满整辆汽车的东西，顿时明白为什么烛黎的屋子里总是显得乱七八糟的了。
她伫立在屋内一扇高大且开阔的落地窗前，平时几乎遮蔽了大半个窗面的厚重窗帘被拉开。屋外天气晴朗，阳光下的浮尘闪烁着微光。烛黎俯视着她手心里某种闪闪发光的小物件，似乎对这里有些恋恋不舍。黍与暗自舒了口气，然后带上照片，迈步到她身后去。
“你让我们打听的人，我们已经找到了。”他说。烛黎抬起头来，面带笑意地望着他，接过照片。
黍与注意到她的手指勾着一串钥匙。
“但是那个人……那个人是女性。”黍与说，“除去她的脸跟资料吻合，其他的都……”对不上号，黍与心想。他没再把话接下去。这太奇怪了，简直难以置信——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居然长着同样的一张面孔，这让他犹豫不决——光看表象的话，他无法断定这人是否就是他们要寻找的。他也怀疑过属下找错了人——可即使找遍全城，与资料消息相近的却只有她而已。
烛黎仔细地看了看照片上的那名女子，她站在一家卖茶点的店铺门口的台阶上，镜头斜对着她，正好看得见她的斜侧面；旁边杵有另外一个戴副眼镜、个子较矮的姑娘，举动疑似在给玻璃店门上锁。
青石板，木雕房檐和支柱，还有背后挂满大街小巷的仿古灯笼，依照场景，多半在东区。烛黎的注意力再次回归那位站在台阶上的女子，她的面貌实在与名单所记录的人物极为相似，不论是她的五官位置，脸型……还有她的眼眸，跟那家伙一样。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然而他们两者的“窗户”中透露出的始终不一。
烛黎想起她留在组织本部的时候，从沐先生的办公室见到过一份四年前的术师日报。当初，头条新闻的配图是一个刚由术师学校毕业不足半年的女学生，和站在她手里拿着的照片上的人是同一位，错不了的。
她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没错，就是她了——她住在东区？”
黍与点头。“不过，资料写的不是一个男人吗？”他说。
“对，对……可惜资料上记载的他已经死了。”烛黎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你很奇怪为什么他们长得如此相像？他们两者之间存在什么关联，其实你我都很清楚。”她不在乎这种无关痛痒的问题。
黍与的表情仍旧木纳，看样子他未能理解烛黎的话。
“这个人，她的名字叫诺夕。”烛黎干脆直白道，“你应当认得。”
他当然认得——四年前亲手摧毁第五神器，从而导致烟雨城失去维持、灰飞烟灭的术师诺夕。她是术师界颇具名声的人物。正由于四年前，她曾一度成为术师界乃至妖族界的新闻焦点，她的名字也因此传遍术师界，直到前两年才算淡出人们的视野。即使黍与没见过她本人，也总听说过她的名字。
所有术师都知道她的名字。
意外。没有其他任何词语领先一步比它更适合描述现状了。
术法部……他们对诺夕的关注想来也不可能间断……如果……
“放心吧。”烛黎向他温和地笑笑，似乎想缓和黍与紧张的情绪，“我说过了，我们没有要劫持她的意思。”
她的余光瞟过一个突然出现在门口又碍手碍脚的身影。是红袍人。他直勾勾立在门外，似挪动又非挪动，要是老人的面部没有这般僵硬，多半是一副被烛黎盯得万分慌乱的神色。
包裹着沉重布袍的亡灵连行走都变得困难，他的双目空洞洞地望向烛黎。
烛黎轻蔑的一笑：“仍旧找不到你的遗失之物吗？”
红袍人停驻良久。亡灵独有的空洞眼神里终于表露出一股哀伤。他缓慢地摇头，把目光别向一边，独自沉默着。一步，又一步，绕到客厅后面去了。
红袍人的行动速度要比黍与刚见到他那会儿还要迟钝许多。
“他到底丢失了什么东西？”黍与不忍心。
“你们暂且拥有，而吾等早已逝去的东西。大概吧。”她瞩目着红袍人艰难远去的方向，“这种东西，大多数人都不愿意相信它的消失。”
“你肯定听说过我拥有沟通阴阳牵连生死的能力这回事。”烛黎说，“我在组织总部的日子，人们喜欢把我吹捧得很厉害——因为我沟通阴阳。实际上，这种能力存在一半的因素不在于我，而是取决于亡魂自身。亡魂重返人间的信念足够强大，就可以通过我获得重生。
“但，属于亡魂的居住地安详得催人入眠，往往维持不了多久，那些重返人间的亡灵便会彻底消失。”烛黎的妖瞳中不曾也不会放下这红袍人。她的视线看着一处，脑海却映照着另外一个人的轮廓，背对夕阳，步伐坚定——而不是一个踌躇不前的老头。
无论是人是妖，谁又没有过一段难以舍弃的往事？
“烛黎……”
“你还有什么问题么？”她回过头来，抬眼对视黍与的目光。
“……冒昧地疑问，烛黎是何方妖族？”黍与说。
明知故问。烛黎的身上不带伪装，能够暴露她身份的特征不止一处：强大的妖力，赤金色的兽瞳，未知的寿命和她的名字……烛黎并未觉得他的问题不妥当，毕竟，作为“朋友”，介绍自己可算是交往礼仪。哪怕她知道黍与猜对了——她属于龙族。
千年前最强盛的妖族之一，如今早已不比当初。龙族也在距今约千年前灭亡了，几乎一夜之间。越是繁华的事物总是消亡得越快。迄今为止，龙族的灭亡仍是个巨大的谜团。他们终究沦为传说中的种族，世间再难发现他们的痕迹。
黍与初次见到龙族是在南亚特兰蒂斯，据传言说，邻国妖族界的现任领袖便是古代龙族的后裔；之后再结识了烛黎。
假使人们都相信有妖怪，那么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与所剩无几的龙族相遇。黍与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知道两个。
但是除了他们两位，也再没听说过第三个龙族。
“嗯，灭亡了。”烛黎说来轻巧，好像已经跟她无关，“否则你认为剩下多少才算灭亡呢？”
黍与盯着照片发愣，指尖搓碾纸角。
他在质疑。烛黎是不是什么珍稀的妖族无关紧要。但同作为一次组织行动的参与者，黍与反而觉得自己成为了“局外人”。起初到银栀城来只是受遣去追捕逃犯。站在，逃犯解决掉了，他不能够回去，事情也跟着变复杂化。
他对于接下来的计划却什么也一窍不通。
沐鞅没和他提过要协助烛黎做什么，烛黎也不跟他谈及起过一个字眼是关于她有什么目的。仿佛这次，只用他卖力，不需要他发表任何方案和见解似的。他想主动问问烛黎，却又……会不会问得不是时候？
“你在想什么？”烛黎看他的眼神里少了些许犀利的滋味，或许是因为她看出了黍与的心思。
“……”他立即回避她的视线。每次烛黎这么看他都让他觉得背脊发冷，“没想什么。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烛黎迟疑片刻。黍与的表现让她不禁觉得好笑。“你们有火符吗？”她朝他一笑，钥匙扣在两指之间，“有多少带多少。越多越好。”
＊
诺夕怀抱着一口袋的新鲜果蔬，小心翼翼走上台阶，用肩头抵开店门。
茶屋打烊了，现在的店铺内没有任何一个外人。很安静。她能听到厨房的锅传出沸水翻滚的咕噜声。
是排骨熬制的高汤，满屋子弥漫的气味从进门起就缭绕在身边。
安染邀请了秦雨果来吃晚饭，她准备煮火锅，于是叫平时闲着无事可做的诺夕去菜市场买了些食材。
食品加工的工作依然是归诺夕。
茶屋的氛围似乎不对劲——清洗，切掉茎叶，削皮，然后她要把萝卜切成条状——少了个人。
“凌呢？”诺夕一边忙碌她手头的工作，一边向安染询问道，“他不在茶屋吗？”
“还没回来呢。”安染往汤锅里添了两勺盐，“跟老朋友叙旧哪有这么快就走了的？”
叙旧叙久一点，耽搁几天没什么不好——但，他也确实去了好几天了……凌借用的书房诺夕还空在那。她开启藏书室的时候里面什么模样，几天后的今天它还是什么模样。仿佛没移动过一本书、一幅卷轴，就连灰尘也没变薄过。
诺夕本想问问凌需要寻找什么东西，若是当真非常难找，她可以替他向蒂亚求助。
“恕我直言，诺夕，你难道不觉得……那个叫凌的家伙看起来有些奇怪吗？”不经意间，安染说道。
“……”诺夕切菜的动作霎时间顿住。原来安染也发现了。没错，她在见到凌的第一眼，曾经也感受到了他的不同寻常：“你是想说，他很像一个人，对么？”
百川。这个人的名字。
两年前在南亚特兰蒂斯去世的故人。不得不承认，凌的气质跟当年的百川很像。她敢打赌，认得百川的人都会觉得他们相像，像到了诺夕都差点以为他还活着。
虽然他们来自一个地方，却不能代表就是同一者。
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安染默认了。
“我知道你以前非常相信百川，但我认为你总不可以因为相似就随便相信一个陌生人吧？”安染给锅放上锅盖，很认真地看向诺夕，“我是说，你把书房借给一个陌生人……”
“他不算陌生人。”诺夕耸耸肩，她还以为安染要和她商量什么大事呢，“蒂亚认识他。他给我提前打过招呼的，说，一个即将来访的客人。蒂亚欠他一样东西，他让我代替他还给人家。”
“……好吧。”尴尬。
安染半信半疑，转回去捣鼓她的汤去了。
她从没见过诺夕口口声声说的“蒂亚”，如果一定得眼见为实的话，安染根本不能够证明这个“蒂亚”是否真的存在，又或者只是诺夕幻想出来的泡影。
只不过多年的经历证明，带有“蒂亚”一名的事件绝对会相继验证它的真实，诺夕没有预言家的能力，足以证明了这些都不是巧合而已。
“谁知道蒂亚会不会存在……”安染暗暗嘀咕道。
“蒂亚是谁？”秦雨果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着实把安染吓了一跳。
“啊？啊……你怎么，怎么来了都不招呼一声？”安染夸张地用手抚平胸口，就像心脏差点直接崩断肋骨跳出来了一样。
诺夕已经离开厨房了。
但愿她没听见我方才的话……安染纳闷地撇几撇嘴。
“你在做什么呢？汤？”秦雨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脑袋偏了偏，试图瞧她背后的锅里煮些什么。
“用排骨炖的汤，喏，今天晚上吃火锅。”她把刚拆开包装袋的火锅料示意给秦雨果看。
“……你没带苏彦？”安染说。
秦雨果摇头：“他的爸妈把他接回家了，我好得空可以出门聚个餐。”
安染关闭灶台的火，拿两张帕子，一边一个垫着抓稳了锅的两端，“秦雨果帮个忙，把那边的食材搬上楼去。”餐厅在二楼，况且她不乐意在一楼满是玻璃窗的位置吃火锅——只好人工搬运一段距离了。
“对了，我带了小朋友的画，他说要送给诺夕。”安染把锅安置在电磁炉上的时候秦雨果说道。
“苏彦前不久才送了画给诺夕呀。”安染笑道，“看来苏彦挺喜欢诺夕姐姐的？”
小孩子的画没任何看点，很丑并且抽象，没有装饰价值。但是笨拙的画面背后是小孩子的认真气，所谓对待要多一些鼓励，为的便是这份心意。
苏彦上次送给诺夕的画，她还完好保存着。
“可能吧。”秦雨果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