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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岚身怀六甲时,婆婆咪咪的闺房密友史密斯夫人来度小假。两个寡妇一堆儿唧唧喳喳有诉不完的委屈和风流韵事,当王岚靠近她们的桌椅,两人都不约而同缄默下来。
“咪咪,午饭我怕做不了,腿和腰都快断了。你帮帮忙,行么?”
史密斯夫人拿眼看咪咪的反应。咪咪脸微红,不冷不热回答说,“哦,知道了,你去躺躺吧。”
王岚转身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史密斯夫人说,“你说她是乡下姑娘?这么娇贵!蛮会摆谱,你这做婆婆的……”
咪咪打断她的话,“她是看到今天有客人,我才不买她的帐,我们去太太的飘香苑饭店。”
王岚拉过门把子“砰”一下关上。
“没教养的死货!”那骂声听来像是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迸出,带着十二分的狠毒。
王岚拖拖沓沓上了二楼。楼下传来小轿车“嗡-嗡-嗡”的启动声,她知道她们走了。
下午的阳光从窗外菩提树浓密的树叶缝漏了几缕进来,刚好落在床上。她揉揉惺忪的眼睛,屋子里很静,不知道她们回来没有,横竖撕破了脸皮,下楼随便吃点东西吧。小东西在里面乱蹬腿儿,她对着镜子摸了摸圆溜溜的肚子,笑了。客厅里没人影,厨房也空空荡荡。她拧开收音机,调到爵士乐电台,用早上剩下的黑麦片做了个三明治。胡乱吃完就听到教堂的钟敲了五下。天闷热得不透一点气,腋下都可闻到酸酸的汗味儿,她忖度着去洗一下。
浴室玻璃窗外的木栏杆被什么东西“咚”打了一下,隔一会儿又是一声“咚”。王岚穿好衣服,打开窗户,正准备向下骂,“不准在这里玩,小心我告你们的状。”附近小孩经常来这里捣乱,烦心。咪咪仰首看着王岚,两团火烧圆了眼睛。王岚赶紧下楼开门。
“搞什么鬼?这么大的人还像小孩子一样耍性子。”
“我刚在洗澡,你没带钥匙么?”
“大白天洗什么澡?!”眯眯不耐烦地把王岚往墙角一推,擦肩进了客厅,高声命令道,“去!给我们冲杯蜜桃汁!”
王岚没好气道,“冰箱在厨房里,要喝自己倒!”
“反了不是?西莫怎么看上你这个支那妞?!”(支那——对中国人的蔑称)
西莫终于下班回家。史密斯夫人嚷着明天是一定要动身回去了,这里不受欢迎,咪咪拉扯着儿子的衣角哭诉,“我白养了你一场,老了还受你媳妇儿的气。我受点委屈倒没什么,偏生得罪我这个几十年的老友。”
西莫向来是孝子,即使母亲让他半夜去买爆米花,他也会开车到几十里外的加油站。当下闷坐在沙发上,一旁是怨声载道的亲娘,一旁是满腹委屈的娇妻。
翌日,史密斯夫人傍着咪咪的臂膀,向西莫道别。王岚轻轻对先生说,“咪咪也去吗?我怎办?你加班时间又长,万一身体有个变化,都没人照应。”
西莫大概是在史密斯夫人上洗手间的间隙转达了妻子的意思,咪咪讥笑道,“哦,这个时候需要我了?当年我们生娃娃也没听说身边要什么陪伴,我才不要做你们的老妈子。”
王岚涨红脸,拉紧先生的手,示意他别再多言。她们开的是敞篷车,都戴着当时流行的宽沿草帽,后面缀着长长的丝带。车开远了,还可隐约看见那轻盈舞动的带子,像是在嘲笑两个傻不愣登陷在生活染缸里的年轻人。夫妇俩就这样看着前方,都没说话……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碰上西莫上晚班,王岚便让贝纳睡在床角。贝纳是一只老狗,不大爱动,性情温顺。它爱用舌头舔她的手掌,以示爱意。如果给它一块涂了奶酪的面包片,他便会左右摩挲你的小腿,摇摆尾巴。
某一日,大概是五点钟,电话铃声响起,“早安,是科林先生吗?舒夫人已于今日凌晨2时过世,你是她遗嘱上的受益人之一,请速通知斯特克夫人……”
咪咪中午以前到抵了家,行李丢在走廊里就往她母亲的公寓赶。
“谢谢上帝,他们还没来过。快!把值钱的东西都放进箱子里。小甜甜,你拿不动重的,找找抽屉里,看有没有落下戒指什么的。你不知道,你这个祖母啊,老糊涂了的,上个月我来看她,她把金耳环摘下放进仙人掌花盆里,说第二日起床好戴。咦!她的首饰盒子呢?西莫,快打电话给玫瑰-保罗,问她来过没?”
王岚当然明白她说的“他们”是她的两个弟弟。
“咪咪,玫瑰-保罗说她拿了盒子。”西莫说。
“乖女儿,干得漂亮!这件黑皮大衣值好几千呢,这个,小甜甜,你看,你生完孩子就用得上了。”
王岚抬起头,哇!那是一条镶了金边的腰带。祖母算是逍遥一世了,四个丈夫走在前头,一个一个都给她留下一笔不小的遗产,草长一秋,人活一世,像她那样潇洒挥霍金钱直到走进坟墓的人有几个?在她对祖母大赞特赞的当儿,咪咪已把整个公寓通检了一遍。爬在地板上,用细铁丝捞壁柜缝,像条猎犬寻找每一个线索。突然她蹦起来,大叫道,“糊涂!我们赶快去银行啊!”两脚麻利地插进高跟鞋里,吩咐儿子扛箱子走后面,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电梯,那裹在黑色皮裙里的圆滚滚的臀部支撑在细细的高跟上颤抖不已。
“亲爱的,我看你母亲不大正常。”
“甭在她面前这样说,她是这样的!”
午饭前,咪咪满脸汗水回来了。眉线擦掉了一半,剩下两条短短的八字,像中国的仕女,咕隆咕隆喝下杯凉水便嚷嚷开了,“账户上只有10万法郎!我取了个精光。波妈她也是,把钱当水花,就没想到给儿女们多留点。”她不停地埋怨两个弟弟会哄老太太,一个“骗”得了一座度假村,另一个“骗”得了好大一块高尔夫球场,而对这唯一的女儿却不闻不睬。
“明摆着偏心,她哪里给我买过什么东西?儿子,你从小到大看着的,她又给你们买过什么礼物啊?”她这样说着,说着,滚下了眼泪,“要不是我离婚回来,经常去看她,她会给我存折吗?她心里也料到了余日不多,怕今后没人去墓地祭奠,5年前就在遗书上注明把骨灰撒在乔治陵园湖边……”
西莫打着喏。咪咪说到愤怒处,一个个元音、辅音像是豆子噼里啪啦从鼻孔冒出来。
吃过晚饭,咪咪拽上儿子、儿媳来到大女儿的家里。西莫的妹妹荷和姐姐、姐夫围在茶几旁,满桌金光灿烂,黄金、珍珠、玛瑙、宝石……戒指、耳环、项链、脚圈、臂圈、胸坠子……红色、绿色、蓝色……每一个人都兴奋地看着这摊宝贝。咪咪挑起一枚戒指放在牙齿上咬了咬,说,“嗯!这是真的。看!多漂亮的项链。”
“咪咪,我们都看过了,除了波妈的结婚戒指和几副耳环是真货,其它的都是赝品。”大女儿半开玩笑地提醒。
咪咪不相信女儿的话,拿起能咬的咬一口,不能咬的放在台灯下仔细瞧过。
“滚*他*妈*的蛋!我要找律师!”她瘫倒在沙发靠背上,突然站起来,唬了大家一跳,“不能就这样结束!我明天去找律师要回我该得到的一切!”
波妈去世后一星期,两个叔叔打电话给咪咪,大家同去她生前居住过的公寓凭吊了一番。随后所有的家具都归咪咪。那张微微眯缝着眼睛,带着淡淡一笑的照片是波妈40岁风华正茂时照的,咪咪把它放在壁柜上。王岚不知道咪咪每日望着波妈的笑是爱还是恨。她明显的激动过度,身上起了一圈一圈的“麻元”,红通通,奇痒无比。从此,她的左手四指都戴了波妈的戒指,花花绿绿,煞是好看。
六星期后,波妈的第二次弥撒在村子里举行,咪咪穿身黑套装。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到酒馆喝得两脚踉跄,老远就能听到她的小曲在石板巷子里响起,听不明白唱的的什么,似哭似笑,惹得街坊邻居趴在窗户上瞧。王岚把门虚掩着。
“混帐世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唷!”哐啷,咪咪拉开了门的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