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等等我”
“快点,笨死啦,哎,小心!”
但见树枝一阵乱颤,小小少年从枝叶繁茂的树上跌落下来,带下一阵杏子雨,黄熟坠地,清脆有声,空气中顿时溢满甜香,却压不住少年的哀痛,“啪!”又一声轻响,树上又下来一个,轻盈的像只蝶,少顷,一只穿着雕花小羊皮靴子的脚轻轻踢了少年一下,面前的刻丝五彩百蝶裙摆散开了一朵花,“笨死!仔细把大哥引来!”,清脆的少女嗓音听在他耳中像一声雷,屁股还疼着哪,少年扁扁嘴想哭,“还哭?将来你是要领兵打仗的人呢!”
一张白的像云的帕子递到他面前,一只小手,帮他揉起了屁股,云一般的帕子上,托着一把黄熟的杏子,很香,姊姊的头发也很香,少年吸吸鼻子,不想哭了。
那一年,他六岁,她八岁。
十五岁前,没有两小无猜,只有两个猴子常常把偌大一座府邸搅的天翻地覆,家中的女眷自然奈何不了,连沙陀老管家都头疼咂舌,便是咱大漠的娃娃,也没这般野。也只有那一声咳嗽,轻,却中气十足,能阻住两个猴子大胆妄为,大哥,是张家的镇龙石,也是整个沙洲汉人的定海针。
她轻声叙述,那些无法无天的时日,一时间全笼在眼里,一层浅浅的笑。
”姊姊,等等我”
“嘶”黑马一阵长鸣,半身高高跃起,勒住了狂奔的蹄子,不甘心的在地上踏着,鼻息翻涌如雷,本已如黑玉的皮毛,汗湿之后,更见油润。马背的少女这才松了腿,她一身红衣,一头长发层层结成辫子,黑亮如漆,从顶心一路垂到腰际,缀四颗明珠,辫梢红珊瑚坠角。不过十六七岁模样,眼中已星光盛极,她大笑起来,右颊上一颗小小红痣瞬间翻飞如蝶。
她稳稳坐在马上。
“姊姊,仔细马汗污了裙子”少年匆匆赶上,白马跟人的气息都还没喘匀,脸上仍一副稚气,五官却刚刚脱出了男孩的模子,眉骨、鼻梁,依稀可见高山凌厉,唇角、下巴,便是静水深流。
“笨死了,汗血马是皮肤纤薄,可见肤下纤毫,奔跑时血液奔涌,血管脉络更加鲜明,才显得如血,平民不知便算了,你怎能也不知道?”少女一阵疾风落叶般的数落,少年也不生气,只觉得那声音如玉碎雨落。
“你那琉璃也是野生的龙种,只是没黑玉这样好,等什么时候你骑术赶过我了,就把黑玉借你”
“嗯!”少年应了一声,心里暗暗起了誓。
城外长草如织,远方却是茫茫大漠,一阵悠悠的驼铃从云中传来,与之相随的,还有一丝绵长的歌声,只是明显不是汉语,那少女眉间掠过一丝厌恶,
“潮弟,你还会唱咱们的歌儿吗?”
“马儿哟,你慢些走喂,慢些走喂,把夕阳拥过来,把泉水轻轻踩……”少年张口就来,稚嫩的歌声却压的很低,生怕惊动了什么人似的,当下,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在夕阳中停驻,如批着一层金沙,煞是好看,天高云低,皆是空旷。少女听着入了神,眼中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却突然把下嘴唇狠狠一咬。
“你就不敢唱的大声点?”她拧过身子,穿着小羊皮靴子的双腿一紧,马转瞬就要的卢而去,说时迟那时快,少年飞身过来,一把拽住黑玉的缰绳,黑马无奈,低下了头,少女也低下头,眼中的水雾化作一阵泫然,”嗒”,鞍上一滴轻响。
夕阳如血,红衣却如烈焰。
少年下了马,默默解开了鞍辔,转眼间,白马的身上就什么都不剩了,他收起缰,一回头,却见少女站在原地,把额头抵在黑玉的额上,万般不舍,少年叹了口气,
“姊姊”他低低叫了一声,把缰绳从那双纤手中轻轻抽出一半,然后,是另一半。
“别担心,琉璃跟黑玉识途,找得到马群的路”,
少年解下黑马的鞍辔,用力拍了拍两匹马的屁股,马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少女看向远处,口中喃喃,
“潮弟,你说它们找的到自己的归处,咱们汉人能吗?”
不知不觉,夕阳已渐渐沉入地平线,长草萧萧,大漠中的歌声,不知何时停了,风中粗粝,是细沙扑面。两人驻足了一会,便转身走进了城门。
一道长街,倏然展开。
“大哥常说,那曾是整个河西最繁华的街道,凉州、甘州、肃州、瓜州、伊州、西州,虽是闻名遐迩的大城,却都只能望其项背,那里灯火不息,烈酒不干,乐音常萦,有最妩媚的回鹘女子,最柔软的突厥兽皮,最润泽的于阗美玉,每一样都让你花了眼,丢了魂,更别提那里的上元灯节,据说,明皇曾问河西朝臣,你看长安城的上元节如何?那臣子答,陛下请想象下天上的上元节,我皇闭眼思付良久,睁眼时说,长安远不如矣。”
她笑了,眼神飘向很远的地方,眼中星落如雨。
“然后呢?”
“臣子说,陛下想象的图景,便是沙洲城的上元灯会”
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便是百余年前的沙洲,曾为唐土,而今,尽归吐蕃。
灯火寥落,十室九空,寒风打着旋吹来,带起长街尘土漫天,只有巡街的吐蕃士兵在大声训斥着一个未来得及收拾的摊贩,异常高大的士兵把一摊子陶器统统掀到地上,老人用汉语求饶,抖抖索索的捡着那些摔的稀烂的陶器。少年瞥了一眼身边,握住她扣得死死的拳头,把那纤长的手指轻轻一一掰开,细白掌中已有丝丝血痕。“姊姊……”,少女如风雷般起伏的鼻息定住了,这一刻,渊停岳峙。少顷,他们披上一层黯淡的旧皮裘,少女黑亮发辫上的明珠也被兜帽掩起,两人紧了紧披风,低下头,走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