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李家的老宅子里，老爷子正在领着李涛读《素问》，一个嗓音苍老而有力，一个嗓音稚嫩而清越，二者混杂在一起却有说不出的和谐。
“黄帝问日：天有八风，经有五风，何谓？岐伯对日：八风发邪，以为经风，触五脏，邪气发病。所谓得四时之胜者，春胜长夏，长夏胜冬，冬胜夏，夏胜秋，秋胜春，所谓四时之胜也。”
爷俩把这段书又读了三遍，老爷子让李涛歇口气，然后悠然的向李涛说道：“《素问》二十四篇，除了“藏象经络”是以研究人体五脏六腑、十二经脉、奇经八脉用来治病之外，其他的一些道理用在治病之外也说得通。”
老爷子微阖双眼，闭目想了片刻，继续开口说道：“像书里面提出的‘整体观念’，强调人体结构和各个部分都是彼此联系的，同时人体本身与自然界也是一个整体。又譬如‘阴阳五行’观点，说明事物之间对立统一关系的理论。”
李涛这这几天随着爷爷读《黄帝内经》，对道家的思想也有了几分了解，老爷子的话让他深以为然。
他开口朗声说道：“人都说道家谓‘治大国若烹小鲜’，意思是治国如同做菜，既不能操之过急，也不能松弛懈怠，只有恰到好处，才能把事情办好。我却认为此言不如医家的‘头痛医脚’，唯有追根溯源，才能正本清源，病因一除，表证自然不药而愈。”
见老爷子听到自己这份见解乐的摇头晃脑，颇为入神，李涛嬉皮笑脸的道：“爷，读书累了，我脑子疼，咱俩聊会儿天吧？”
老爷子捋捋胡子，微微点了点头，涛子现在读书的进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甚至他有一种感觉——制约孙子背书进度的不再是记忆力，而是书中那些孩子还难以理解的医家术语和生僻繁体字。
李涛从书桌抽屉里面拿出一份手绘地图来，上面画的是从市中心的百货大楼向西那一片的简略地形，用手指着地图的最左边道：“爷，你看这片地很不错啊，往东离市中心不远，往西靠着护城河，到时候咱们在这边开块地种植药材可方便啦，您早晨也有地方出去遛弯。”
这几天爷俩反复的讨论买地的事，孙子画的这张地形图简单明了，虽然有几个地方不太精准，但老爷子还是一眼就看明白他说的是哪里。就是琼阳妇幼保健院的对面，护城河坝子的东边那块地，比现在老宅子所在北大街还要偏僻一些，骑车到城区大概要十来分钟——老爷子还没有市中心的概念，琼阳的LC区就相当于后世所谓的“黄金地段”啦。
真要搬到那里去也不错，妇幼医院还有自己几个老朋友，都这把年纪啦，能经常见见面是福气，指不定哪天两眼一闭就再也见不到喽。
“不光能种药，还得给您老门前开个池塘，门后再整座假山，您想想到时候咱爷俩朝楼上这么一坐，前看满塘荷，后望绿成荫，啧，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老爷子真是被说的心动，想想老宅拆迁也是眼前一两年的事，倒不如早做准备。到拆迁时候大家肯定都乱哄哄的，提早让几个孩子一起动手把房子给盖起来，也能把忙的时间给错开。自家收拾清净了能让孩子们给那几户缺壮劳力的老邻舍们帮帮手。
老爷子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站起身来一拍大腿道：“小子，拿上我屋里的面口袋，咱找你二叔去，一起逛逛！”
李涛拎着小面口袋，和老爷子一路向西步行，来到二叔当保卫科长的琼阳第九中学，老爷子看到穿着保安制服在门口瞎晃的小伙子，张口大声喊：“是雷子吗？”
穿保安制服显得挺精神的小伙子一路小跑的赶到近前，笑着答应道：“是，是。张爷爷，你是来找我师父的吗？我给您叫去啊！”
二叔是国家二级武士，在省里拿过散打比赛的亚军，在当学校的保卫科长之前正经带过不少学生，就现在学校里这几个保安也是他的徒弟。
这个雷子，李涛也认识，人很实诚，对二叔是真心实意的好，平时没少往老宅子跑，经常抢着干活，可惜后来在一次械斗中出了事，被人用三棱刺捅了，没救过来。当时自己上初中，对于经常来家玩的雷子哥出事还伤心了一段时间。
想到这，李涛颠颠跑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拿出自己积攒了好些天的零用钱买了包“红钟鼎”，见雷子哥领着二叔走到大门口正在和爷爷说话。李涛悄悄的拉了拉雷子的衣袖，鬼鬼祟祟的把烟塞进了他的手里。
低头看到手里的烟，雷子吓了一跳，回身瞧着师傅正在和李爷爷说话没注意这边，忙压低了声音说：“涛子你哪来的烟啊？”
“我零用钱买的。”含着笑的望着嘴边还有绒毛的雷子，李涛只觉得这时候的雷子哥还真的挺可爱的，吸个烟还大惊小怪。
“我可不能要你的东西。”
“没事，你拿着吧，反正买了也不给退。”
雷子犹豫了下，把烟揣在兜里，扭头跑进了保卫科。当李涛他们说完话要走的功夫，雷子气喘吁吁的又跑了回来，咧嘴对李涛憨厚一笑，把一大包东西塞进了他的怀里：“给，我舅舅从内蒙带的牛肉干，涛子你拿着吃。还有，下次可别花钱了啊！”
盛夏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眼晕，站在护城河的堤坝上，手搭凉棚向西看，是一片荒凉，向东也是人烟稀少，只有妇幼保健院的门口，三三两两怀抱着孩子的妇女在进进出出。
李涛对医院门口的那块地满意极了，虽然现在看起来一片荒芜，只是稀稀拉拉的种了零星的白菜，地里的野草倒是比菜长得更加茂密，显然这块地的主人之前并没有如何用心的打理。可是在重生者的心里，这里地处城市未来中心商圈，离医院又近，日后还有琼阳最好的中学落户在附近，还有什么比这里更完美的地皮吗？
焦灼的看着爷爷一言不发，二叔领来的那个看起来就不像正经人的中年男子比李涛更着急。
“老爷子，这地没挑儿了，决对是安居乐业的好地方，咱们几辈人的交情，价格什么的都好商量。”中年男子就是地的主人，本名儿无人知晓，人们都管他叫赖三，算起来从他父辈就和老爷子认识，这小子一贯的好吃懒做，可惜他们家老爹辛苦一辈子攒下点家底，全都被他卖光赌净了。
老爷子没有说话，先叹了口气：“三儿，大爷听说这块地是你的，本就不打算买了……”
赖三一听这话当时就急了，这几天手气不好，输了不少钱，家都不敢回了，就怕被人堵住了把手给剁掉。
“千万别啊，我说李大爷啊，你叫二哥大热天的把我从家里拉出来，可不带这么逗我玩儿啊，这地，无论如何今天你得买了！”
“哎，看来你家这块老坟地在你手里是怎么着也保不住了，也罢，三儿你开个价吧！”
赖三提到钱，眼睛都冒金光“哈哈，咱这是老交情了，我也不能坑你老人家，这一共是三亩一分地，按七千一亩吧。我这几亩地今年的收成肯定是没有了，您老再看着给我点补偿呗！”
二叔在一旁怒目而视，这是什么年代？大米才一块钱一斤，猪肉三块五，琼阳地区的工人平均工资不超过三百，两块钱就够成年人一天的伙食了，城区的小楼房一个平方才200多。
郊区的地大家心里都清楚，行情价就在一亩五千左右，这赖三分明是狮子大张口。
二叔捋捋袖子，拧着眉毛说道：“赖三，你小子是不是皮痒啦！”
“老四，算啦！”老爷子摆摆手，拦住了二叔，“就按你说的办吧，我给你取个整，拿两万三。”
招呼李涛把拎了半天的面口袋提过来，撑开口子，里面是十摞一百元的崭新大钞。
老爷子点出两万三，递给赖三，有些伤感的说：“孩子，听大爷一句劝，拿了这钱别去赌了，把赌债给还上，跟你媳妇回家好好过日子，秀琴是个好姑娘，这么多年没少跟你吃苦。”
赖三接过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赖三又不傻，谁是真心谁是假意分的出来。老爷子是真仗义，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媳妇，自己确实是有些对不住她啊……
闷闷的答了一声“嗯”字，转过身去，眼角的余光从自家老爷子的坟上扫过，这才四五年，坟头上的蒿草都长了那么高了？
也不知道是天热流的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几滴晶莹从他眼角划过，给两腮留下道道沟壑。是时候过日子啦，老娘和媳妇总是为自己担惊受怕的，有了这钱，能还了赌债，还能剩下些小钱，省省也够弄个摊子，够养家糊口就成。
头也不回的，赖三拿着钱走了。堤坝上就剩下对着儿孙叹息的李老爷子，万贯家财，若是后辈儿孙不争气又有何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