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上是十里八乡有名儿的郎中世家。曾经在城中的繁华地段有个体面的店铺,雇着六七个抓药开方的伙计,另外还有些家奴院工,零零总总加起来,足有几十号人。再加上家族里人丁兴旺,当真称得上是个名门望族。
当时城里还有张、王两姓富贵人家儿,于是百姓中纷纷流传出一句话:“张半城,王半山,比不上程家的药方单。”足可见当年老程家的富贵繁华。
行医制药这一行,说起来对人的心性要求是很高的。俗话说“医者父母心”,谨慎、细心再加上古道热肠才能在这个行当里干的下去。
传说旧时候老师傅在调教伙计的时候,手里都擎着一面小铜锣,冷不儿丁就在你耳朵旁边敲这么一下。而那些正在忙活的伙计,不管身边有什么动静,都必须保持气定神闲、丝毫不乱,该抓药的抓药,该写方子的写方子,要是稍有迟疑,敲锣的小铜锤儿就往脑袋上招呼了。
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锻炼学徒的心性,不能抓错了药,坑害了病人。
可是偏偏就有这没预料的纰漏,据说当时的老程家就雇了个粗心的伙计,因为抓错一味药,活活害死了个身怀六甲的妇女。
突然之间一尸两命,这谁能受得了?苦主干脆把棺材停在了药铺门口,非要老程家偿命不可。虽然最后花了银子,把事情压了下去。可凡是做买卖的,最要命的就是口碑,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哪还有人敢来抓药?从那之后生意就难的做了,买卖是一年就不如一年。
等传到我祖父程瑞生的时候,家里只剩下薄田几亩,人丁二三了。连城中的店铺也没能保住,彻底的断了营生。
家族中程瑞生这一支只剩下他一个独苗,又不是嫡出,自然不被待见。家里人眼见偌大个家业败落的差不多了,哪还有功夫养着他,于是给了他几两银子,把他打发出家门自寻生路了。
这个程瑞生,原先过的是公子哥的生活,哪里学过什么谋生的手段。就连家传的行医开药的本事,他也是一知半解。就这么在外头晃荡着,没过多久,就把从家里带出来的那点银子花了个精光。
俗话说,穷在闹市无近邻,富在深山有远亲。这时候的程瑞生,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世态炎凉。平日里的那些酒肉朋友,此刻对他都是避之不及,惟恐和他扯上关系。就连之前那些唯唯诺诺的家奴院工,此刻在街上见了他也是横眉冷对,丝毫没有半点的同情。
赶巧当时正是军阀混战的年代,战火四起,民不聊生。很多人为了讨口饭吃,都纷纷参加了军阀武装。程瑞生被生活逼的是走投无路,又身无长物,干脆一咬牙一跺脚,也端起枪杆子当上了丘八。
程瑞生原先念过几年书,选择当兵这条路,不单单是为谋生计,也颇有些家国情怀在里面。可是等到了地方才知道,根本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这些鱼龙混杂的军阀势力,比起流亡的暴民也强不了多少,根本无法和当时西方列强的正规军队对抗,也就是做一些偷鸡摸狗、欺压乡里的勾当。
程瑞生不屑与这些人为伍,自己又带着些书生的酸腐,这样的行事在部队里自然不受待见,常常受到老兵油子的挤兑。好在他经历过人世的大起大落,对这些并不太在意,倒也没引起过什么事端。
这天晚上,程瑞生照例被老兵们支使到大营外面站岗。营房外面的雪,已经阴阴的飘了好些天了,有些积雪深重的地方,一脚踩进去能哐人一个跟头。
在山东的地界上,一旦到了隆冬腊月,虽然比不上东北的千里雪原,但也是霜重雪厚、寒风凛冽。在这种天气里站夜岗,其中的辛苦自不必多说。程瑞生虽说极不情愿,却也不敢忤逆这些蛮横的兵痞,只好裹上自己的军大衣,悻悻的出门去了。
在这冰天雪地里站着,刚开始的时候,程瑞生还能呷两口藏在水壶里的烧酒,堪堪挡住汹涌的寒潮。可到了后半夜,酒喝没了,雪却是越下越大,再加上微微泛着黄边儿的弯月,显得格外悲凉。
程瑞生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来一块四角见方,巴掌大小的木制物件儿,细细的端详起来。这个东西漆黑发亮,上面有些复杂精美的纹路,像是花纹又像是文字。左侧有一个断面,上面没有花纹,颜色也比其它表面更鲜亮一些,似乎是被人从一端剁开,留下了这么个断面,看上去有些突兀。这块木器本来的棱角已经磨的有些圆润,油光水华,给人一种古旧的感觉,看上去已经颇有些年头了。
其实,程瑞生手里的这块东西,正是块药铺里特别常见的,压药方子用的镇木。
据传说,这半块镇木,是想当年老程家祖辈起家创业的时候,老祖宗从西域觅得的。如今早就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来历,只不过祖祖辈辈把它当个宝贝贡在祠堂里。
如今家门败落,这个老物件哪里还有人关心。那天程瑞生被赶出家门的时候,一个相熟的老家丁偷偷地把这块镇木塞给了他,想让他向程门的老祖宗学习,自己闯出一番事业。
望着眼前这半块镇木,程瑞生这个堂堂男儿心中不免感概:任你英雄在世、翻江倒海,挡不住“饥、寒、穷”三字。英雄到此,未必英雄。
正想到这儿,突然从大营的方向传来几声“呜呜”的哭声,这声音低沉、沙哑,听上去像个男人的声音,映衬着暗淡的月光,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和荒诞。
程瑞生倒是并没有太在意,每当有新兵入营的时候,到了夜里有些想家想父母的,躲在被窝里哭的,也并不少见。程瑞生摇头笑了笑,给自己点了支烟想解解乏,又把那半块镇木郑重的揣回了怀里,准备接着站岗。
可还没等抽两口,突然从大营里又传来了另一个哭声。这个哭声比之前的那个要尖锐、刺耳,与之前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让人听了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岗哨距离大营不过百十米的距离,借着昏暗的月光,勉强可以看到大营的情况。听到这么诡异的哭声,程瑞生本能地朝大营的方向看了看。一看之下程瑞生不由得吃了一惊,只见在大营门口的地方,竟然凭空出现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个模糊的人影较常人要矮小一些,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看不出是男是女,只是隐约能听到它在冲着大营的方向,“悉悉索索”的说着什么。而随着它的话语,大营里怪异的哭声彷佛变成了某种可以传染的病毒,越来越多的哭泣声顺着营房的大门传了出来,声音也越来越嘈杂,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
大营里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闯进来一个人!程瑞生没有多想,掐息了刚才的半截儿香烟,又抄起手边的步枪,急匆匆的朝大营的方向跑去,想要看个究竟。一边跑,程瑞生一边拉开枪栓,朝天开了一枪!
战争年代的哨兵都是荷枪实弹,危急情况会毫不犹豫的直接开枪。可是开完枪程瑞生就傻了:以往有鸣枪示警,部队都会迅速全体集合,出来列队。可是此刻,营房里除了哭声竟然没有一点动静!甚至就连大营门口的那个人影也丝毫不为所动,依旧不停的嘀咕着什么。反倒是四周的哭声越来越多了,一阵阵的鬼哭狼嚎听得他头皮发麻。
程瑞生脚下不停,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营跟前。可四下一看,程瑞生却发现,刚才那个矮小的人影竟然消失不见了!
茫茫的大雪之中,甚至连脚印都没有留下。这可怪了,进出营帐就只有自己跑过来的唯一的一条路,刚才那个人影儿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大营中的哭声还在此起彼伏,仿佛营中的所有人都加入了这场哭声的狂欢,程瑞生担心里面的情况,也来不及纠结那个凭空消失得人影,一脚踹开了营房的大门。可眼前的一幕,却让程瑞生愣住了。
只见营房中,一字排开,齐刷刷地站着所有的战士,彷佛是在进行集合时的列队,可是再看每个人的脸上,却全都双目紧闭,表情扭曲的大声痛哭着。有几个身体弱的士兵已经哭得背过气去,昏倒在地上,却仍旧倒在地上不停的抽搐着。
程瑞生慌忙上前扶起一个倒地的兵士,程瑞生依稀记得这个人是刚来的新兵,因为身材纤瘦矮小,大家都管他叫豆芽儿菜。程瑞生没有多想,只当这些人是犯了癔症,连忙掐住豆芽儿菜的人中,又掏出刚才抽了半截的香烟点上,放在了他的鼻子下边。
豆芽儿菜被烟味儿熏的连续咳嗽了两声,这才幽幽转醒。程瑞生赶紧问到:“快醒醒!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只见豆芽儿菜擦了擦挂在眼角的泪珠,缓缓的开口道:“我…”刚说了个“我”字,豆芽儿菜突然抬手一指,双眼圆瞪,直勾勾地盯着程瑞生的背后,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显得惊惧异常。程瑞生不由得感觉背后生出一股凉气。
之前为了救人,程瑞生也是慌了手脚,没有顾上其他。到了这会儿才意识到,刚才那些鬼哭狼嚎的哭喊声,早就停了下来,大营里此刻安静得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程瑞生现在的位置,正好背对着列队的众人,被豆芽儿菜一指,不由自主得就想回头去看。
豆芽儿菜赶紧阻止他喊到“别回头!”程瑞生被这猛不丁的一喊吓得一哆嗦,硬生生止住了回头去看的动作。豆芽儿菜咽了咽口水,结巴的说到:“大程你可千万别回头,那…那东西正瞪着你呢!”
程瑞生见他说的郑重,自己又不能回头,着急的问:“什,什么东西?你倒是说清楚啊!”
“是,是一条大蟒蛇,”豆芽儿菜顿了顿说,“之前的时候,老油条出去解手,回来的时候抓了一条手臂粗细的大蟒,你也知道,咱们兄弟已经好久没见过荤腥了,大家伙就吵着要把它炖了。在我老家,这种修炼成精的大仙可是万万动不得的,我就让他们把它放了。可是他们谁都不听。老油条抽出军刀刚要动手宰了那只蟒蛇,这只大蟒返身就咬了他一口,趁老油条吃痛撒手的功夫,夺门逃了出去。大家见没戏唱了,于是就都睡下了。谁知道到了后半夜,所有人开始一个一个的犯了癔症。先是不知道谁突然开始哭了,接着大家一个接一个的都开始哭喊起来。后来外面传来了集合号的声音,所有人就彷佛被什么东西支配了一般,不受控制的开始列队起来…”
集合号?程瑞生心里有些疑惑,没有集合号啊,只是刚才自己朝天放了一枪,这两者的声音差距可是太大了,不可能听错啊?豆芽儿菜虽然害怕,却兀自啰嗦起来没个完。
大约听明白了来龙去脉,程瑞生赶紧打断了他,“也就是说,你们招惹了那条大蛇,现在它回来报仇了?它…就在我身后?”
豆芽儿菜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说:“不是这条,你背后这条足有一人高,估计是那条大蟒的老祖宗。你可千万别回头,现在这条蟒就立在你的背后,正找不到地方下嘴呢,你要是一回头,哪里还有命了。”
程瑞生心想,八成刚才在岗楼上看到的那个模糊的人影,就是背后这条蛇祖宗,当下也并不紧张。
对于出身中医世家的程瑞生来说,蛇虫与其说是通灵的大仙,倒更像是一味再寻常不过的中药。程瑞生虽然不学无术,但手底下抓过的蛇虫,两只手也数不过来了。只是这么大的巨蟒,却也是第一次碰到。
略一思量,心中有了计较,只见他缓缓放下豆芽儿菜,紧接着就地一滚,越过豆芽菜的身体,猛地翻出去一丈开外,与巨蛇拉开了距离。旋即双手托起步枪,调转枪头,对准了身后。
顺着枪口的方向,只见一条水桶粗的巨蟒人立在那群士兵的前面,远远望去,隐隐约约真有点儿人类的样子。这条大蟒周身布满了灰褐色的蟒纹,此刻正盯着程瑞生的方向,恻阴阴地吐着鲜红色的信子,见程瑞生这一连串的动作,也没有丝毫要伤人的意思,不知道在盘算些什么。
程瑞生用的是当时中国军队普遍配备的汉阳造79式步枪,比中央军配备的中正式步枪落后了两代,也比日式的三八式落后了一代,却仍不失为一把扎实可靠的步枪。
多年的军旅生活让程瑞生有自信只要这条蟒蛇敢有所动作,他可以一枪打碎蟒蛇的脑袋。可是毕竟是在狭小的空间里射击,又怕误伤了蟒蛇身旁自己的战友,一时之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再一看四周的众人,此刻全部停止了哭喊,都用一种阴冷的目光看着程瑞生,表情狰狞可怖,看得程瑞生直发毛。可奇怪的是,不论是那条大蟒,还是它身后列队的众人,都没有后续的动作,似乎有什么忌惮。
见双方僵持不动,程瑞生招呼豆芽儿菜赶紧爬过来。程瑞生刚才的纵身一跃,让豆芽儿菜突然暴露在大蟒的眼皮子底下,吓得他差点昏死过去,丝毫不敢动弹。这会儿听见程瑞生催促,又发现这条蟒蛇似乎对自己并不是很感兴趣,这才咬了咬牙,猛地侧身滚到了跑到了程瑞生的脚边。
程瑞生举着枪对豆芽菜儿说:“你他娘的别和小娘们似的躺地上,现在情况很不明朗,不知道这个鬼东西到底什么路子,我现在拖住它,你赶紧爬起来出去求援!”
豆芽菜踉踉跄跄的站起来,看了眼不远处的巨蟒,又看了身边的程瑞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出声,匆匆跑出了大营,消失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