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楼很久没有开过门了,在门口徘徊的人渐少。
这天却有一个衣衫华丽却面容消瘦的男子,被请了进去。
门外的人不禁唏嘘,不知道这是什么造化。
偌大的浮生楼显得有点冷清,那男子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和奢华的外表比起来,浮生楼里面反而清新淡雅了许多。
“公子请坐。”身后传来希月的声音,那男子转身,看到希月端着一杯茶,放在靠窗的桌子上,示意他过去坐。
“公子请稍等,我们掌柜稍后就到,这是掌柜嘱咐为公子煮的茶,名为‘须尽欢’,请公子慢用。”说完希月便退了下去。
那男子看着眼前一杯清茶,不知道为何名为“须尽欢”,端起来喝了一口,清清爽爽,是好茶,可却没什么特别。
不知不觉喝完了一杯茶,那掌柜却还没有来。
没来由地,那男子突然想起了一个人,年少时经常和自己玩耍的一个小女孩,她娘在自家府上做些洗洗刷刷的粗活,而自己以少爷之身,却时常去找那个小女孩玩儿。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那小女孩长大了。
她娘把她许给了乡下的一户人家。
她走的那天,自己在阁楼上看着,直到她出了府门,消失在视野中。
自己早已过了需要人陪伴玩耍的年龄,已经好久不曾找她玩耍了,所以,走了便走了吧。
可是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她。
“公子还记得那个名叫朵芯的女孩吗?”
那男子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人,虽然近在咫尺,却感觉有些缥缈,揉了揉眼睛,看得清了些,却还是觉得遥远。
夏千何在对面坐了下来,道:“公子心中,从来都没有忘记她呢!”
那男子低下了头,沉默半晌,轻声道:“朵芯,这名字,还是我帮她取的呢!”
夏千何没有说话,那男子也没有抬头,停了一会儿,自顾自地说道:“她来我家的时候,连名字都没有,我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她开心的不得了。我爹娘原本我不让我和她玩的,可是我家人丁单薄,我娘看她还算乖巧,也算能陪我解闷玩耍,也就没有太计较。日子过得那么快,转眼我们都长大了,我爹要我学着掌管家里的生意,我也就没有太多时间再去看她,她帮着她娘在我家做些活计。”
说到这里那男子停了下来,希月上前帮他添了一杯茶,可那男子却没再喝,只是低着头,也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又过了半天,只听那男子继续道:“直到她第二天就要被送走,我才知道她被许给了别人。她……”又是一阵沉默。
“我得知她要走,想去她住的院子看看她,送送她,可是走到门口,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进去。她走的那天,我在阁楼上一直看着她,我心中希望她能回头看上一眼,可她没有。她走了,我也继续着我的生活,就这样。”
夏千何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自己面前的茶杯,青翠的玉杯上,有几条细细的纹路,像不经意的伤痕,镌刻在平静的生命中。
突然,夏千何端起手中的杯子,手臂上扬,杯中的水瞬间挥洒,虽然只是一盏茶,却在半空中扩散开来,凝而不散,竟成了一方小小的水幕。
那男子原本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突然被眼前的景象惊到,抬起头,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水幕。
那水幕中竟然浅浅地映出一个人影,而且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个女子的背影。
而当那个女子慢慢回过头来,那男子终于忍不住起身,伸手想要去触摸那女子。
“她过的很好。”夏千何的声音响起,那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虽然不是很富有,日子平淡却安稳,现在有两个孩子,都很健康。”
那水幕一点一点的变化,映出了那女子的日常,洗衣煮饭,照顾孩子,给刚刚从外面回来的丈夫盛上一碗并不精致的晚饭。一幕幕再平常不过的市井画面,渐渐变淡。
当眼前不再有画面,那水幕也好像随风散去,空气变得潮湿了起来。
那男子的手还停在空中,有些恍然若失。待回过神来,发现夏千何正望着他。
“你是天上的神仙吗?”那男子放下手,怔怔地道。
夏千何淡淡地笑了笑,道:“如果她走的时候,回头看你一眼,你可能会不顾一切的把她留下,因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住在了你心里。”
那男子没说话,却红了眼睛。
“可是你没有。所以这些年,你衣食无忧,却感觉不到任何满足和美好,你不愿把这心结解开,宁愿假装并不知道为何自己不开心的原因。”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灌溉出一片回忆的花园。
过往的每一刻,都变得明亮起来,明亮的有些刺眼。原来,只一滴水,就可以搅乱一池的清静。
“这杯茶,名为‘须尽欢’,你需要的,其实只是告诉自己,你曾经,爱过一个女子,那个第一个出现在你生命中的,无可取代的女子,她没有和你在一起,却也过得平静而幸福。回忆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她停留在了最美好的一幕,就让她一直美好下去吧。所以,前尘往事,本就应该随风而散的。”
都城的街道依旧是喧嚣的,远处的天凉山依旧是巍峨的,天憬宫里的人依旧是忙碌的。
那男子沉默许久,喝了第二杯茶,起身给夏千何深深地作揖,再抬头时,微微一笑,道:“请问掌柜茶钱几何?”
夏千何也微微一笑,道:“今日酬宾,茶水免费。”
那男子一愣,没再说话,却还是从衣袖里拿出一个钱袋,放在茶杯旁,再次作揖,然后转身离开。
夏千何坐着没动,浮生楼的大门沉沉地打开,又沉沉的关上,锁住了楼外的浮生万象,锁住了楼里的一声叹息。
希月上前收了茶杯和钱袋,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夏千何道:“希月,今天晚上,去摘了浮生楼的牌子吧。”
希月轻声应了。
人生百年,轮回无尽。前世今生,各安天命。
惟一执念,霜侵两鬓。不若尽欢,听风执饮。
夏千何自顾自地笑了笑。那男子,受了这场造化,会把日子过的多幸福?
执念入茶,回忆入心,交织与碰撞,毁灭了缠绕于心的过往,那过往不能取代如今,从今天起,便只为今天而活。
那水幕,散在空气中,滋养的确是迷失已久的心田。
只可惜,指点得了全世界,却唯独解不开自己的心结。
那块书写着“浮生楼”的栖凤石安静地放在夏千何的面前,夏千何轻轻地抚摸着那三个苍劲的字。
抬头望着天憬宫的方向,心中道,你写这三个字的时候,可知道浮生一梦,曲终便应当梦醒。可偏偏你我都在这梦中,不愿醒,不能醒。
罢了,你不是说这天下都欠着她么?那我们就乱了这天下,补偿了她!
我们,总要有一个人,要从那梦中醒来。
如果终究是我不再沉沦于那梦境,那请你一定要幸福。
不知是谁发现了龙柏木门上方变得空空荡荡,昔日的浮生楼前,围着不少曾经驻足,或者曾经想要驻足的人们,不知那富丽堂皇的牌匾,为何一夜之间不见了踪影。
楼里依旧是熟悉的寂静,像是依旧在淡泊地等待着有缘者入内。
半月后,龙柏木门上方重新挂上了牌匾,上书“福云居”。
沉沉的木门打开,楼内的一切一览无余。阵阵饭香飘出,引得过往的行人忍不住想进来尝一尝。
没过多久,这里就变得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不知再过多久,人们就会忘记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神秘的,能给人带来希望、契机和造化的,浮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