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梓义晕晕沉沉，只觉得每呼吸一下，胸口都是剧痛。他微微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和吊瓶。他想，自己是在医院里，自己还活着。
他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摇摇晃晃，几重光影。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透骨的疼痛再次袭来，却反倒令他头脑中多了几分清明。
他再一次张开双眼，面前是一双关切的眸子。他第一次注意到，深田凉子竟然有这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许是因为以前，他从没有这样近距离的仔细看过她。那眼睛看到他清醒，一瞬间便涌上一层泪水，便又变得含混起来。
“荣桑，你终于醒了。”深田凉子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只是她眼圈发红，咬着嘴唇，这笑容看起来倒更象是在哭：“你真是幸运！子弹没有打中心脏。贯穿伤，弹孔不大，无需担心。你会很快好起来的。”她深深的点头，似乎不只是在安慰荣梓义，也是在给她自己增添信心。
荣梓义苦笑：“我现在躺在病床上，疼痛又虚弱。因此我可不会认为自己幸运。”
“还知道开玩笑，看来你是真的没事了。”深田凉子摇摇头，突然疲惫的用双手捂住脸，声音从指缝中传过来，就有些闷闷的：“看到你没事，我……我很高兴。”
“别这样，凉子，你看，我是真的没事。”荣梓义无奈的安慰道。
“我不是没见过血。”良久，深田凉子才抬起脸，哑着嗓子道：“但是看你倒在我面前，血流得那样快，我真的吓坏了！”
“谢谢你，凉子。是你救了我的命。”
“并没有，是你非常坚强。”深田凉子的笑容终于恢复正常，就是荣梓义在她脸上常见的那种明媚、甜美的笑。
她坐在他的床边，看着荣梓义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面孔和没有半点血色的嘴唇，又沉下脸恨恨道：“荣桑，你放心，我一定抓住凶手，不会让你的血白流。”
荣梓义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很长时间，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原来竟然有人想杀我。没想到我荣梓义也有今天。”
“荣桑，这不是你的错。你刚做了手术，不要多想。”
“我没法不多想。”荣梓义勉力仰起头，直视着深田凉子的眼睛：“凉子，现在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你知道吗？”
深田凉子一把握住荣梓义的手：“当然，荣桑当然可以完全可以信任我。”
“所以，我被刺杀这件事的调查，我想交给你。我不想让李士群插手。”
“我也不相信76号的那群酒囊饭袋。他们一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又只会阳奉阴违。荣桑，你放心，我已经开始调查了。”
荣梓义放松下来，重新躺倒在枕头上：“那么凉子，也请你答应我，如果有了什么线索，不要隐瞒我，一定要告诉我。”
深田凉子犹豫了一下，迟疑道：“你现在的任务是养伤，不宜操劳。其他事就全交给我好了，我不想你思虑过多影响身体。”
荣梓义摇头，很坚定地说：“我必须知道，我得知道！到底是谁那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
深田凉子无奈：“现场脚印零乱，也没有找到目击证人。但是发现了6.5毫米步枪弹壳，推断是日产三八式狙击步枪。”
荣梓义闭了闭眼，不再说话。
“荣桑，我明白你的意思，这种步枪只用于帝国军队和我们提供给南京政府的武器清单上。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帝国方面绝对不会有人，也没有人有理由想要你的命。”
“那么，要我死的人很可能是新政府里的人了。因为我挡了他们的路吧。”荣梓义苦笑：“我千里归乡，只想一身所学能为国所用，却不料落得今天这个地步。”说到这里，他嗓子里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控制不住的咳嗽了起来。
深田凉子忙道：“不要再说话了，你需要休息……”
“休息？有人希望我永远休息呢！我好了又怎样？不知道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又会飞来一颗子弹！这次是我命大，下次呢？”荣梓义咳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不禁高了起来。
深田凉子摁住荣梓义的手，只觉得那手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忙道：“别激动，小心伤口！不会再有下次！我向你保证！请荣桑放心。我会找到这个人！不管他是谁，我都不会让他再有继续活着害你的机会！”
荣梓义深深的叹息，心情沉重：“自从为新政府工作，我可以说是夜以继日、宵衣旰食。凉子，你了解我，我骨子里只是个学者，自认并未曾真正得罪过谁，也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的事，怎么会有人恨我恨到想要我命的地步？”
“荣桑，你谦逊大度，有口皆碑。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诚以待人，别人却未必这样对你。中国人一向嫉贤妒能，同室操戈，乐此不疲。你的存在危及了他的地位，你的政策损害了他的利益，就足以让他对你动杀机。”
荣梓义摇头：“只因为这样就对我痛下杀手吗？他们大可以跑到汪主席那里去造谣生事，来免我的职。”
深田凉子冷笑道：“荣桑心善，怎知别人也是如此？”
荣梓义反手，抓住了深田凉子的手。她能感觉到他似乎在微微颤抖：“凉子，我突然很害怕。尽管我羞于承认这一点，但一想到有人在暗处时时窥视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我开上一枪……”
“荣桑放心。”深田凉子安慰道：“这个人躲得再好，隐藏得再深，也不可能不留一点线索，不露一丝马脚。何况……”说到这里，她住了嘴。她实在不想再加重荣梓义的心理负担。可是面对荣梓义期盼信任的眼神，她又实在不忍心，只好含混道：“何况，我心里已经有了些想法。”
荣梓义却不容她敷衍了事：“凉子的意思是已经有了目标吗？是谁，你一定要告诉我。”
深田凉子没想到荣梓义这样固执，只好和盘托出：“从你受伤开始，我就一直在想，究竟是谁对你恨之入骨，恨不能除去你而后快。而你的存在，又损害了谁的利益。他想让你死，同时又需具有策划暗杀的手腕……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深田凉子停顿了一下，清楚干脆的吐出了一个名字：“李士群！”
荣梓义一呆：“不会吧。我能看出他对我成见颇深，但也不至于就想要我的命。”
“荣桑，近期我一直在调查他。从方方面面来看，他对你的敌意非常明显。他在派人跟踪你和你的家人。他曾在私下和公开场合都表达过对你的不满。而你刚刚接任的税警团副团长一职，实质上早已被他划为囊中之物。他失去了这个职务，怎不恼羞成怒？你的存在，对他构成了威胁，危及了他的地位。他想对付你，可却又抓不住你的任何把柄。我问自己，如果我是他，我会怎么办？我掌握着你的行踪，我手里有人有枪。那么，最便宜的方法不吝于最擅长的——那就是暗杀！”
“原来如此。”荣梓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面孔更加苍白憔悴，看起来脆弱又无助：“没有想到，死亡离我如此之近！可以说，我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只差一点，凉子，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说到这里，他又摇摇头，心灰意懒的道：“不过，现在就算知道是他，也无济于事。李士群是76号的顶梁柱，没有确凿的证据，汪主席和周先生是不会相信的。而以李士群的狡诈奸滑，又做了这么多年的情报工作，恐怕不会留下多少线索让我们追查。而退一万步，就算是让我们找到了证据，以李士群今时今日的地位，处置他的可能性又有多大？我身边，恐怕要永远埋藏着这颗定时炸弹了！”
“那怎么行？”深田凉子惊讶的道：“你容忍他一次，他恐怕就愈发要变本加厉！这次是你命大，谁敢保证没有下一次呢？”
“我只能自己多加小心了，直到防不胜防的时候。”荣梓义看开了一般苦笑道：“既然我无法做到跟李士群一样辣手无情，那就只能企盼他就此罢手或者寄希望于这次根本就不是他下的手。也许他只是想警告我，并没有真的想要我的命。”
“荣桑，现在正是需要决断的时候，怎么可以婆婆妈妈，拖泥带水？这种事，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一旦你软弱，对方就更要得寸进尺。你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我绝不会让你过整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的。”深田凉子的声音如此温柔，可说的话又如此决绝。
荣梓义显然非常感动，但他还是极力反对：“凉子，如果因为我的原因，只是为了帮我，会危及到你的事业，你的前途，那我是绝不会答应的。因为我不想永远于心不安，我宁愿……”
“不要说了，荣桑，不会的，你完全不必担心。”深田凉子打断他：“中国人有句老话：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既然他可以对你搞暗杀，我们也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就要了他的命！”
她见荣梓义的脸上现出惊恐神色，心中暗叹他毕竟是个文人，自己面不改色的说杀掉一个人恐怕会吓到他。于是，她又放和缓了语气道：“荣桑刚刚不是还说可以信任我？那么，就放手让我去做吧。这是我心甘情愿的。而且我答应你，除了伤害你的人，我一定不会危及其他的人。”
荣梓义仍然眼巴巴的看着她。一番慌乱中，他的眼镜也不知掉到了哪里。此时，他少见的让深田凉子看清他一双深邃的眼睛，竟然长着这么浓密的长睫毛，眼神澄澈依恋，带着一点孩子般的神气。深田凉子情不自禁的笑了。她拍拍他的手：“都交给我吧，荣桑的任务就是好好养伤，早日康复。”
荣梓义又注视了她一会儿，才疲惫的慢慢闭上眼睛。
模糊中他听到深田凉子的声音：“我找来了你的家人，你想见他们吗？”
“是谁？我二弟吗？”荣梓义问道。深田凉子知道荣梓义与梓忠住在一起，两个人偶尔也打一些交道。
“还有你最小的弟弟。他们似乎是路上遇到了，就一起过来了，都很急于了解你的情况。现在已经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了。”深田凉子答道。她见荣梓义没有睁眼，眉毛却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误会他不想见荣梓孝，便道：“如果你不想见，我也可以让他们回去。”
荣梓义轻轻摇了摇头：“让他们进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