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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仙人杏上

近来,从花园山庄不离坞中传出的一则小小八卦,轻轻松松击碎了农大万千粉红少女心——那个年轻有为,相貌英俊,却冷面冰山一样的园长韩飞,居然是早就有同居女友的人!所以,在这则小小八卦风靡农大的同时;在万千少女心被无情击碎的同时,农大男生们十分开心,开心的同时还不忘对心碎的女同学们认真道:“老子一早就知道,那么禁欲系的变态,不是妻管严,就是同性恋!”声音里满是”老子多么有先见之明“的自我欣赏,还有“苍天有眼”的额手称庆。

面前的杏树正盛开着粉嫩的杏花,清甜的香气令竹笥有些微醺,正打算放下手中浇水的水壶好好陶醉一下,然而下一瞬,竹笥就被身旁的冷峻目光盯得回过神来,惊吓之余侧目看去,果然还是园长那冷峻中带有一丝羞愤的目光。两滴冷汗从竹笥额头上毫无阻拦地滴下,混进了他手中水壶喷出的水流。听说人在精神高度集中的时候听觉会很敏锐,竹笥觉得此言不虚,极度的心虚里,他的听觉的确很好,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冷汗砸进水流的声音——啪——嗒。竹笥咽了咽口水,冲一旁的韩飞嘿嘿两声干笑,妄图缓解一下尴尬的寂静,还有这种排山倒海的心虚——

虽说自己的确是这则小小八卦的来源,但这八卦是事实啊——也许自己当时被园长的农大粉丝团灌醉了有些神志不清乃至于添油加醋,但这是因为自己被灌醉了嘛!所以也不全是自己的错啊!可是为什么腹诽就能理直气壮,一旦看到园长幽幽的目光,这排山倒海的心虚就将理直气壮的自己拍死在沙滩上了呢?竹笥思索良久,终于在看到手中的水壶时顿悟了——谁让自己是园长手下的打工仔呢?打工仔对老板的奴性可是生存本能啊!

被这个理由深深说服了的竹笥有一番感慨,因想到这个社会的食物链如此现实,竹笥又有一番无奈,再看看年轻有为的园长,竹笥又有一番……好吧,迎面来的还是园长幽幽的目光,看来必须要把那则八卦的事说说清楚了,竹笥放下手中的水壶,顶着园长幽幽的目光,走了过去。

“你的低血糖有没有再犯?”

还未走近园长的竹笥,听到园长严肃的提问后怔了一怔,园长现在不是应该像一个被人揭发了闺中秘闻的小姐一般狠狠质问自己吗?怎么会突然关心起自己的身体了?难道是要先确定自己身体健康再动手,以防出了工伤自己还要赔偿?园长应该不至于吧……

韩飞看竹笥怔在了杏树和自己中间,脸上呆呆的,以为竹笥又有了低血糖复发的征兆,于是急急向竹笥走去,口中急切问着:“怎么了?又晕起来了吗?”

虽然韩飞被尊称为“冷面冰山”,但现在的韩飞竟比平日还要“冰冷”几分,不,应该说是冰冷的愤怒,这让竹笥有些吃惊,所以顺利回过神来,说道:“没事没事,不过一次低血糖罢了,我好歹也是个大男人!”竹笥打着哈哈,有点不明白现在的情况,只觉得面前韩飞熟悉的脸容上有了些新的东西,那是自己所不熟悉的,新的情绪。

韩飞的情绪并未因竹笥的一个哈哈有所好转,他依旧顶着一张愈加冰山的脸,在竹笥不注意的时候猛然抓来了竹笥的手放在面前认真检查,在看到竹笥手指上的一块小淤青时,竹笥明显感觉到身边的韩飞那瞬间升级的冰冷气场,那块小淤青好像还是自己晕倒之前被一盆葛扎破的,按说那么小的一处伤不该长成这样顽固的淤青的……韩非紧皱的眉头让竹笥回过神来,竹笥隐隐觉得今天的韩飞不大对,几番思索却也思索不出原因。正思索着,忽然听到韩飞厉声说——“

你以后,离吕佑草远点儿!”

竹笥傻眼了,傻眼到忘记了抽回园长紧握着的自己的手,兜兜转转,果然还是因为吃醋了啊!竹笥按捺住因为八卦被证实而生出的激动心情,因想着韩飞这种向来把感情死死憋在心中的人说出这种变相承认的话肯定十分不好意思,所以充满了怜爱地用空着的手拍了拍韩非的肩膀,觉得这种程度的安慰可能不够;于是又充满了怜爱地摸了摸韩非的头顶,觉得可能还不够;所以又在口中充满怜爱地说道:”这种事嘛!承认了也没有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敢于承认,这样神仙姐姐才会对你更加死心塌地!“顿了顿,又保证道:“你放心!我虽然也喜欢神仙姐姐,但却是将她当做女神那样去喜欢,更何况她喜欢的是你啊!”觉得好像还是差了些诚意,于是再无私保证道:“你尽管放心!我竹笥是绝对不会抢兄弟所爱的!”

“你们!——”这颤巍巍的一声在满是杏花清甜香气的安静室内是那么突兀,所以尚还沉浸在自己无私保证中的竹笥一时没有弄清这个“你们”是在说谁。直到颤巍巍声音的主人——一个农大大一的女生哭着跑出去之后,竹笥才从园长那无奈的表情上了悟——当时是,园长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自己则充满怜爱地摸着园长的头顶——竹笥似乎已经听到了农大男生们难掩开心和激动的声音在说“老子果然英明!那园长分明就是同性恋!只是老子倒不知道,原来竹笥竟也好这一口啊!”竹笥翻翻白眼,心想,完蛋了。

看着自以为完蛋了的竹笥颓废地抽回手,颓废地去给杏树浇水,韩飞难以察觉地笑了笑,这一笑,令之前的冰山气场缓和了许多,但是却在看到笑眯眯迎过来的囡囡时,又瞬间恢复原样。

囡囡今天穿着一件水粉色的旗袍,同那灼灼盛开的杏花十分相称,她自然地将胳膊搭在韩飞肩头,戏谑道:“唔——汝这却是个什么形容?怎么一见到吾就这般严肃,一见到竹笥就那般开怀呢?同居女友可是会吃醋的哦——”韩飞一侧身甩开了囡囡的胳膊,冷冷道:“吾警告过,不许动阿笥,不要说是阿笥的竹实,哪怕是阿笥的一点点精血,也不许动!”

“韩非,吾只是,希望能保汝无虞。”

“吾的事,不劳汝操心。”

充满了清甜香气的室内,竹笥浇水的水流声将韩飞的音量掩盖得十分小,然而在囡囡听来,却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万分大。看着韩飞独自离开的背影,囡囡松开了攥紧的拳,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向着韩飞甜甜叮嘱道:”不要忘记等一下的植杏讲座哦Honey——“

远远浇水的竹笥手一抖,顺利将水洒在了杏树外的大理石地板上,但却并不是因为神仙姐姐的那句甜甜的“Honey”——难道说,自己正浇着的这一棵,就是传说中园长最新培育出来的双核杏?!竹笥瞬间觉得满室的香气要将自己窒息,他猛地扔下水壶追了出去,边追边叫:“园长!园长你等等!我浇的那棵是双核杏吗?我能取样研究研究吗?哪怕一片叶子也行啊——园长!”

囡囡一人站在宽阔的大理石厅,看着一走一跑的两个背影,喃喃道:”慕华,汝对屈子他,也是这样的心情吗?……若是这样,吾当如何;若不是这样,吾又当如何?“

杏,蔷薇科杏属植物,喜光喜热,因适应性极强而于各地广泛种植。花期3~4月,其花极美,花色一季三变;果期6~7月,其果单核,有美容及治疗不孕的功效,药用价值极高。

一、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当第一抹阳光刺破重重阴云洒下来的时候,慕华停下翻书翻到一半的手,重重松了口气。总算是平安度过了汨罗江这次的泛滥,接下来的一年半载,汨罗江畔的花木,便都可以安心生活了。慕华四下望去,汨罗江畔尽是新生的蒙了露珠的花木绿汀,将这水涝刚刚退去的汨罗江畔,点缀出一派可爱的生机。

但是这勃勃生机的背后,不为人知的,是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们为了生存所付出的,血的代价。

每年的这个时候,汨罗江都会有一次不大不小的泛滥,对于人们来说,或暂时逃离,待泛滥过后重回因为泛滥而更加肥沃的土地耕作生活;或躲避高处,一家人去往附近风景秀丽的玉笥山权做郊游;亦或是效仿那隐士高人,于茫茫水天之上垂钓吟唱……无论怎样,都不必如同江畔的这些微小生命一般,用尽周身气力,甚至拼上性命,只为守护脚下那一方小小的泥土。

能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是植物,拥有改变自身境况的能力的是人,而他们,只能去适应突变的境况,适应或死亡,真是个毫不含蓄的选择。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自己才爱读人的书,人的文,人的字吧。

就在慕华想入非非之时,她的四周渐渐风和日丽起来,在她身边,那棵高大但不失秀气的杏树亦渐渐伸展了新生的嫩叶,五色六瓣的杏花含苞欲放。感受着渐渐回暖的天气,看着面前早已归于平静的澄澈江水,慕华忽然想起,对抗水涝的这些天自己都未曾好好梳洗过,顿时发觉自己身上腻得很,遂手脚利落地解下水粉上衣,又一并褪去桃红下裳,走入江中想要好好沐浴一下。

可叹她只一心想着要好好沐个浴,只顾手脚分外利落,却忘记了将一双杏眼也放利落些——直到她衣不蔽体地孤身下水,将雪白的膀子浮于水面之上戏水正欢时,才听得背后江畔上有鞋履抚草之声,登时浑身一僵,戏水的藕臂生生僵在半空。尚未敢回头查看,便听到那脚步声毫无迟疑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正常地继续走着。听这样子,来人是不是没有发现自己呢?慕华扭头探看,因了来人一直前行,本需转过身来才能看到来人的慕华,现在只稍稍一侧头,便看到了快要行至她前方的来人——

头戴切云冠,身着右衽服,身材消瘦,须发间或染白,神情自始至终是呆滞。奇怪的是,这人分明五十多岁的知命年纪,呆滞的神情中却尽是不知命的反抗;不过最怪的,还是要数他腰佩数十香囊,且这些香囊个个长至脚踝。真是奇怪啊,即便是生来爱香的女子尚且不会佩戴数十个香囊在身上,哪有一个已入知命之年的大男人会如此爱香成痴呢?

咦……好像忘了哪里不对……对了…这怪人…这怪人可是个大男人啊?!!

二、上下求索,谁能解之?

今日汨罗江畔晴空万里,清风送爽。

本该像往常一样惬意地倚着杏树,手执一本半旧不新的书,享受难得晴爽天气的慕华,心中却不知为何觉得十分不顺,再看看不远处的那株生机勃勃的淮橘,心中更是一阵没由来的烦躁。

慕华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大度且乐于助人的树灵,这一点从自己平日里对汨罗江畔花木们的帮衬便可见一斑。所以自己心中不顺这件事,自然同不远处的那株淮橘无甚干系。

慕华觉得,自己可以被这个理由说服,遂大度地瞅了瞅不远处那株生机勃勃的淮橘,谁知这一瞅,心中的好容易平静下来的不顺竟瞬间变成了气恼——

当然同他无关!你且看他素白的花,丝毫抵不上自己的杏花来得五彩斑斓;你再看他又小又尖的翠叶,丝毫比不上自己的心形绿叶来得阔大美观;你还看他那只生淮南,南橘北枳的娇气样子,更是丝毫及不上自己可扎根于九州大地的气度!

自己怎会因为他而心中不顺,真真是笑死人了!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嘉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修,姱而不丑兮——”

很好,慕华闭了闭眼,心中的气恼更甚——想这许多年,哪一次不是自己耗费着灵力保那淮橘周全,江畔凡是有些灵气的花木都看在眼里!那些承了自己恩情的花木草儿,哪一个不唤自己一声“姊姊”,哪一个不同自己做知心好友,相互帮衬?偏偏那还没能修出人形的淮橘,那承了自己不知多少恩情的淮橘,竟是个只爱跟自己对着干的!这怪人,居然一直称赞那株淮橘而对自己视而不见,引得这几日那淮橘愈发地矫情了!这怪人是以为树灵听不懂文章吗——很好,这个怪人成功惹到她了!

这些个日子,每到日暮时候,这怪人便要来到汨罗江畔,仍旧是那么一副奇怪的打扮,仍旧是那么一副怏怏的神情,来到江畔不是望着落日发呆,就是冲着那株淮橘念什么颂诗。原本就不清楚沐浴那日究竟有没有叫他占了便宜的慕华,现下连着瞧了他好几日怏怏的神情,就更是摸不清楚了。瞧这人的神情,怕是有了心伤,若是人家只顾心伤,以致于那日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自己这时候却找上门去理论一番,倒显得自己自作多情不解人意了;可若是他看到了,却因为喜的是那淮橘而假装没有看到,那自己岂不是要白白吃个闷亏?这可不是她慕华一向的行事,还是要想个法子弄弄清楚……

慕华从杏树后探出一双杏目,又将这怪人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一番,除却这人腰间所佩数十个香囊有些奇怪之外,头上所冠,身上所着,无不遍布绣纹,十分精致美观,在这人修长身材的衬托下,一身装束竟可用庄重奢华来形容。而今想来,自己素日读的文章里,不乏相关历史——史载东周时期齐国纺织业发达,曾“冠带衣履天下”,而现在,楚国却早已超越齐国成为盛产丝织品的国家之最,丝织刺绣工艺最为发达,且看这人一身精细讲究的衣着,莫不是楚国人,且还应是楚国高官贵族之类?

是了,汨罗江畔正属于楚国边境,如此倒也顺理成章。

再看这怪人的切云冠,自己素日虽爱同囡囡借读些史书,但当代的书自己也读了不少,现今世上,自认为能与《诗》媲美的,唯有楚国三闾大夫的《离骚》,那一句“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何其精准华美地道出了自己毕生追求——我增高自己的冠高如山脊,我加长自己的佩长至曳地——这怪人的切云冠如此之高,这怪人的香囊如此之长,难道,他就是《离骚》的作者,那位了不得的三闾大夫?!

这便奇怪了,若这怪人果真是那位位居人臣的三闾大夫,果真是那位有旷世文采的三闾大夫,他又何至于终日游走于汨罗江畔,望日哀叹呢?

慕华在心中存下这个疑问,连同自己究竟有没有被占了便宜的这个疑问放在一起,于杏树身后右手捏诀,仿着自己之前见过的垂钓吟唱的隐士高人的模样,化作个披蓑戴斗的渔父,向那怪人走去。微凉清风中,前方怪人的身形在落日余晖的掩映下生出一重萧瑟并一重哀凉。慕华看着,竟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且顺利引出一个响亮的喷嚏,因了这声响亮的喷嚏,前方的怪人转过脸来,直直将慕华望着。生平头一次被人望着,且还是直勾勾被望着的慕华十分庆幸自己现下变化了模样,现在可是骑虎难下了,慕华心中坚定道,是时候弄弄清楚了!

三、心有乾坤,能否悟之?

韩非觉得自己被骗了。

即便自己这两年来在稷下学宫一心求学不问世事,但这天下大事之所以为天下大事,就是因了天下人的口耳相传。即便自己不刻意去打听,还有通古呢,他那么一个热爱谈论天下大事的人,若是有了重大新闻,早就来跟自己辩论了,何况一个人死而复生,且还是一个风云人物死而复生,这本身就是重大新闻……韩非如此一想,愈发觉得自己被骗了,可是,师父会骗自己吗?

——但是师父却令自己来汨罗江寻屈子!——

韩非知道,屈子同师父荀卿是好友,当年屈子尚为楚国三闾大夫,代表楚国来到齐国,欲促成齐楚联盟,共同抗秦;而那时师父荀卿任职于齐,是稷下学宫的祭酒,二人由此相遇相知,论及天下,各抒己见,相谈甚欢,其后更是常有书信往来,互引为知己。他们二人的相交,在一定程度上也促进了齐楚联盟,毕竟二人都是学术界德高望重的人。但是,就是这么一个德高望重心系家国的三闾大夫,在几经流放后,渐渐绝望,再加上当年秦国大将白起攻破郢都带来的打击,早已投水自尽了。现在师父竟要自己来屈子自尽的汨罗江寻他……韩非心中哭笑不得,自己绝对是被师父骗了吧!

韩非哀怨地沉思良久,再抬头看时,只见眼前片片青葱,处处花木,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行至玉笥山脚下了啊。不愧是“楚有云梦,云梦有玉”的玉笥山啊——一蓬蓬的浓绿、翠绿、青黛绿;一簇簇的桃红、粉红、胭脂红;一阵阵的花香、草香、泥土香;再携着若有若无的山间水雾,通体就是一块五彩斑斓的美玉啊——真真是美丽一如画,缥缈一如诗……

诗……脚下的路渐渐曲折难行,但是韩非曲折纠结的思考却猛然间疏通了,对啊!还有诗!那首诗,那首师父满面庄重地诵与自己听的诗!是了,师父如此睿智的人,怎会突然间对挚友死而复生深信不疑呢?一定同这诗有关!这诗中一定暗藏乾坤!

诗的第一句是什么来着……韩非闭上眼睛,努力让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激动的心跳声里,韩非脑中终于渐渐浮现出师父荀卿诵读诗歌时庄重严肃的脸容,可是还没等脑中的师父诵出第一句来,师父就被狠狠砸了,不,是韩非的脑袋被狠狠砸了。

这一砸非同小可,韩非吃痛地睁开眼,已然被砸出眼泪的韩非在泪眼模糊里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这个扎着冲天总角小脸圆圆的娃娃,居然还一脸激动地高呼:“砸中咯!”

嘿——这熊孩子!

不等韩非反应,熊孩子的小熊爪子就紧紧抓住了韩非的袖子,稚嫩的声音叫着:“快跑啊你这个傻子!”

嘿——跌跌撞撞跑着的韩非还没有“嘿”完,身侧竟刷的一声刺来一把寒剑,寒剑后面立着个高挑覆面的人,只一双杏眼透着利落和……哀伤?

呵呵,是吧,就连父亲派来的杀手都在怜悯自己,怜悯这个被父亲厌恶甚至欲除之而后快的所谓公子吧……

四、宇宙混沌,何以辨识?

万里晴空仍旧没有片云,清爽的风仍旧徐徐吹着。慕华整整身上厚重的蓑衣斗笠,暗忖着是否还是太薄,人类的衣服毕竟没有御寒的术法来得可靠,想来最后还是将风中的凉气过到了身上,所以才有了那个响亮的喷嚏。说到喷嚏,她抬了抬遮住半张脸的斗笠,果然那位被喷嚏惊动了的仁兄还在将自己直勾勾地望着……好吧,真真是骑虎难下了。

“您莫非是我楚三闾大夫吗?何至于流落到此?”

套话也要讲求个技巧,慕华装模作样捋着胡须,心中得意到,若这人果真是那个一心为国的三闾大夫,在言语间能以“我楚”套套近乎,自然更容易套出话来,虽则树灵只敬“我大自然”,但自己现今确然是长在楚国地界上,也勉强算得上是楚国子民吧!

怪人闻言,终于不再直勾勾地瞅着慕华,而是抬起眸来直勾勾地瞧着落日,这多少令慕华松了口气,气还没松完,只听得头顶幽幽一声长叹:“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被我王流放。”

流放,这个词儿,掼爱读书的慕华自然晓得,只是彼时并不太懂得这个词儿对志在报国的人意味着什么。现在想想自己最初见到的,这个人的呆滞神情,慕华却像是懂得了几分。

即便自己化成了个渔父,是个男子身,但这人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高,许是之前从未离得如此之近的缘故,慕华摘下斗笠,才好方便抬头看清楚这怪人,不,他不是怪人,他是那位三闾大夫,就是那位“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的文人。

文人?是啊,被流放了的大夫,再“大”也只能是个“文人”。看着这个高出自己一头的“呆滞脸容”,慕华终于明白,那不是“呆滞”,是“心死”,原来,心死的绝望与挣扎着的希望是可以并生的;原来,一直以为,人拥有改变境况的能力,可以随心所欲的生活;原来,我们都一样。

一样啊,那这样的话……

“大夫可见这江畔的花木绿汀,青草藻荇?”慕华手握斗笠,满面怜爱地伸展开双臂,似要将这江畔的植物全拥入怀中一般。自然是怜爱的,这些孩子是自己耗费了多少灵力保下的啊!

在一派可爱的生机里,她道:“每年水患来临之时,它们无不随波逐流,只求能够适应自然,唯有如此,才有了现在的可爱生机;”随着可爱的生机尽入自己眼中,慕华开心地看向一旁郁郁寡欢的落魄文人,又道:“我听闻,不被外物束缚的圣人,能够随着世俗变化。您既当得上‘圣人’二字,那么,既然世人都浑浊,您何不搅泥沙、污水波?既然世人都沉醉,您何不吃酒糟、饮薄酒?您又为何偏要思虑深远,行止高尚,以致于自己被放逐?”

微凉清风已经有了些许停下的趋势,身侧是一人呆立,前方是水湛波平,慕华得意地捋了捋胡须——看他这样子,一定是被自己说服了吧!嘿嘿嘿嘿!千万不要小瞧了杏树的生存哲学哦!

五、纠纠之言,跃跃之气

果然,师父是不会骗自己的。

玉笥山上,小石洞里,被绑的像个粽子的韩非在心中承认道,师父果然还是那个德高望重的师父;屈子他,果然还活着。

看着一旁正襟危坐,专注地读着书卷的人,从未见过屈子的韩非却能万分肯定,此人定是屈子无疑。他身材修长,面容坚毅,虽然看上去比他应当的年纪年轻了许多,但他身上的楚服和长长的香囊配饰,却和身为楚人的通古素日的穿着大体相仿;且抛开衣着不谈,他身上那铺天盖地的绝望,竟能将清凉石洞中的韩非,生生压迫出一身的冷汗。韩非顿时明白,屈子果然没有死,但他也确然曾怀石投江,也不算还活着了。

见他醒来,屈子放下了手中书卷,利落站起,利落地大步走近韩非,像是有话要说。

韩非看着屈子利落的行动,不禁有些哑然。若屈子真的曾经怀石投江,那定是抱了必死之心,若果真如此,那么他又是怎么幸存下来的呢?且屈子死去的时候应当已经是年逾五十的知命年纪,何以如今身强体健,行动利落如同青年?

就在韩非不停列出自己疑问的时候,屈子已利落行至他身侧。彼时韩非被绑得似个大粽子一般,只得窝在角落,乖乖地听从发落。

“你那韩国,现下已和我楚国没有什么两样了。不如就此放手,同我一起隐居于此如何?”若说身处的石洞是个清凉石洞,那么屈子的声音就是清冷。清冷的声音回荡在清凉的石洞中,将韩非激得一阵清明。这突然的清明里,那种居高临下的绝望的压迫感再也无法压迫韩非分毫,蓬勃的怒气将韩非一身的冷汗烧的一丝不剩,待回过神来,韩非才发现石洞中回荡的是自己的吼声——

“屈子已经放弃了是吗?!

我是绝不会放弃的!

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人从不认命!哪怕明知无法挽回,也总要尽全力搏上一搏!

即便拼上我的性命,也矢志不渝!——”

小小石洞中一时静极,只听得洞顶有滴水渐落之声,这滴答之声不绝于耳,执拗地不肯间断。屈平像是被这滴答的声音吓到一般,一脸茫然地坐着,他身上刚刚还在的排山倒海一般的压迫感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无力与无奈。

一心只想着教训眼前这个侮辱自己努力侮辱自己志向的人的韩非没有发现,多亏了自己刚刚一怒,已经将自己的“大粽子”挣脱了。他依旧愤怒地立在当场,急促地喘着气;依旧看着师父口中那个一心为国志比天高的屈子,无力且无奈地坐着,眼中面上尽是茫然。眼前的景像令韩非心中又腾起莫名的邪火,他尚未来得及思考自己是否会无礼于前辈,质问的话就已经脱口而出:“您还是那个一心为国志比天高地屈子吗?!任谁都可以劝我放弃,哪怕是挚友通古,我也可以和颜悦色,婉言谢绝,可是屈子,那个怀石投江以身殉国的屈子!绝不能要我放弃!”

滴滴答答,这是滴水的声音;滴滴答答,这是信仰碎裂的声音,这声音仍旧不绝于耳,执拗地不肯停止,就像此刻韩非怒极流出的眼泪,就像此刻屈平喜极泣下的泪水。

“哈哈哈哈——不愧为荀卿的弟子!这才是荀卿的弟子!”屈平大笑着起身,韩非终于透过泪幕在他面上找到了屈子应有的神采,屈平拍了拍韩非尚在颤抖的肩膀,向着洞口道:“你都听到了吧!”

“这个赌,是你赢了。从今往后,无论你是想重回楚国,还是想出使齐国,我都不会再阻拦。”

这个声音温柔却有力,缥缈空灵却令人心安,唔,来人一定有副好嗓子;洞口的莹莹亮光中,韩非尚还模糊的视野里,依稀走来一个纤瘦的身影,莲步轻移,裙袂相易,更有柳眉杏目,红颊粉唇,唔,来人还有一副好样貌。

只是这双杏目,怎的好像在哪里见过?竟是这般熟悉!

“你错了,慕华,”不等韩非有所回想,一旁的屈平便向这个有好嗓子好样貌的来人道:“赌赢了的不是我,更不是你,而是他,这位一心为国志比天高的韩国公子,韩非。”

六、懵懵懂懂,混沌有明

微凉清风已然停歇,看着身旁不再一脸呆滞,反而若有所思的屈子,慕华怀揣着“嘿嘿嘿嘿”的得意之情,十分急切地想要个求证,好证明的确是自己说服了那个传说中何其了不得的文人,她急切道:“大夫您说,花木尚且明白的道理,您又何苦执着呢?”

见他依旧不作言语,又试探道:“您说对吧?”

在这样一迭声儿的提问之下,屈子终于开口,竟是难得地多说了几句:“我听闻,刚洗过头发的人要将冠帽掸去灰尘;刚沐浴过的人要将衣裳抖去泥污。我们怎能让洁净的身体,去蒙受外界的泥污?我宁愿怀石投江,哪怕葬身鱼腹,也不能让自己洁净的身躯,去蒙受世俗的尘垢。”

慕华早已傻了,却并不是因为屈子以身报国的气概,事实上她连屈子最后一句话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说什么……洗头发…沐浴……?慕华脑中轰的一声,随之面上通红,果然,他还是看到了!什么大夫什么文人!占了女子的便宜卖乖不算,现在居然还将这事拿来取笑,就连嘴上的便宜也要占尽!慕华越想越怒,最后已是熊熊怒火在心中燃烧,而所谓怒火,便是一发而不可收,更何况慕华根本没有收的打算——

“我真是看错你了,登徒子!!”

啪嗒——是一旁的屈平被吓掉了头上的切云冠,登…登徒子?!哪怕是面对当年靳尚谗言误谬,屈平也未如此失态过,只因这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冠上“登徒子”的“高冠”,屈平的脑子显见得有些迷糊;再看看面前冲冠一怒的红颜,屈平的脑子已经变成连迷糊都顾不上的空白。屈平在一片空白里眨眨眼,慢半拍地问着自己,怎的是个柳眉杏目的年轻女子?刚刚这人不还是个长着胡须的半百渔父吗?

看着面前满脸死寂的屈平,慕华心中大悦,哼哼,怕了吧!这可是她知道的最毒辣的骂人话了!“登徒子”这个词儿,还是她从楚人的书上读来的,讽的就是一个好色****的楚国大夫叫“登徒子”的,现下用到你这个楚国大夫身上,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得意了一会,那边的“登徒子”竟还是毫无反应。这江畔凡是有些灵气的花木都在看着自己呢,他竟敢陡然把自己晾在一边!这个时候,难道不是应该来跟自己道歉吗?难道说他连一点羞愧之情都没有吗?慕华只觉不解气,于是又一通乱骂:“你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假文人!偷看女子洗澡不算,竟还当成笑料到处多嘴!我之前尚不知晓一个人的为人和他的文笔竟是可以完全相反的!今日真是很长了见识!什么文人!你就是个假文人,真色鬼!”

近些年来,除了照顾江畔的这些孩子们,就是读读从囡囡处借来的书册,日子过得确然有些无聊。已经许久不曾骂人耍性,现下得了这个机会,慕华心中其实很有一番激动。

激动的慕华骂完,顿觉神清气爽;满面死寂的屈平听完,只觉天地在顷刻间倒了个个儿,翻翻白眼,晕了。

晕倒在地上之前,屈平用仅剩的意识,好像还听到了有人在热烈地交谈……

呀!阿慕姊姊……你竟把个凡人吓死了!

小竹笋你别瞎说!我不是还特意变化成个渔父来着?

……阿慕姊姊,今日晴空万里,有哪个正常渔父会穿着蓑衣斗笠啊?!……更何况,早在你骂人家是“登徒子”的时候,你就变回原身了啊……

……我说他怎的一直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原来是因为这样啊哈哈……

呵呵呵呵,一生气就变回原身,阿慕,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树灵吗?不,你还好意思继续让小竹笋叫你姊姊吗?呵呵呵呵……

这一如既往讨人厌的矫情声音……慕华捏了捏拳,哼了一声,再懒得理睬那淮橘。

七、明之微芒,心之所守

“其实,我是已然打算放弃了的。”

韩非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桌案对面的屈平,疑惑道:“怎么?难道这不是个赌局吗?不是说那姊姊绑了我,屈子再劝我放弃,若我放弃了,便是那姊姊赢了,而若我没有,便是屈子您赢了。届时您便可毫不受阻地离开,继续报国之志。难道这不是个便于您摆脱……唔……”韩非下意识地敲敲桌案,每当思考的时候韩非便掼爱做这个小动作。虽说“被杀手绑架”这事的确让自己受惊不小,然而那毕竟只是个误会,若是自己说了句不好听的,那在屈子听来,自己岂不是太过记仇?思索半晌,终于小心措辞道:“摆脱那个姊姊的‘好心阻拦’?”

“对啊对啊!就好像阿笥用竹篓那么一砸呀!就‘好心阻拦’了慕华姊姊的剑!”

好吧,韩非自己也不晓得这个一见面就对自己“竹篓那么一砸呀”的小娃娃,是怎么黏上自己的。诚然,这小娃娃四五岁年纪,扎着好玩儿的冲天总角,圆圆的小脸上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实在要算个可爱娃娃。但自己近年来求学,早已习惯了孑然一身,况且自己尚未结亲,更不必说志向尚未达成本就无意结亲,就要学着养孩子?!这若是给通古和阿葛瞧见了,还指不定会往哪处想呢!思及此,韩非打了个寒颤,不行,绝对不行,就算这孩子是听到了慕华与屈子的计谋不解其意故而“好心相砸”,就算慕华武功高强身手不凡,都别想强迫自己带孩子!

“是啊,原本是这样的一个赌局,可是我早就对世人绝望了,所以我才说赌赢了的是你,”屈平笑着摸摸娃娃的脑袋,轻声道:“在我幸逃一死后的这些年,一开始,我一直想回去,回到我的楚国,即便有慕华她……以命相阻,我也没有放弃;可是渐渐地,我发觉一切并不是如我所想如我所盼,我那曾经雄霸一方仪态万千的威仪楚国,早已从内里急剧地腐坏,哪怕外面腥风血雨风云变幻,他竟依然偏安一隅自欺欺人,甚至于连同我一心栽培的徒儿,亦随了一众小人同流合污,我便……”言于此处,韩非看着屈子挣扎的神情,心中了然,遂拱手道:“屈子,其实您从未绝望,亦从未放弃,否则,便不会再有今日这一番赌局了。”

若是真的绝望,若是真的放弃,又怎会再将最后的希望压到昔日好友的徒儿身上;又怎会不惜冒着被奸佞发现的危险千里传书给师父;又怎会哪怕孤注一掷,也要求一个彻底的心死呢?

韩非意气风发的脸容就在桌案对面,就在自己眼中,屈平想,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若是楚国也有这样的君子,那又何至于……

“谁说你楚国没有君子?”这声音温柔有力,令人心安,韩非一听便知道是谁来了,待慕华拍拍扑进自己怀中哭诉着“结巴哥哥不理人家”的小娃娃,方续道:“楚国同他一样的傻君子,不就是你吗,阿平?”

韩非一怔,却并不是因为慕华那句亲昵的“阿平”,也不是因为此前慕华分明没有听到他们谈话,竟如何能知道屈子心中所想。

让韩非一怔的事唯有一桩——结巴哥哥?对啊,自从见了屈子,自己说话好像顺畅了许多……不,是根本就不结巴了!?

把小脸藏在慕华怀中嘤嘤假哭的娃娃,这时候抬眼向着韩非得意一笑,尚在疑惑的韩非想,这孩子,又是为诬告自己得逞在得意吧!

然而娃娃这一笑究竟是不是为了这个,韩非没有深思,毕竟近日来要思考的事情且多且玄,最玄的一件,就譬如屈子无论如何也不肯告知自己的,他幸逃一死的经过;次玄的一件,就譬如来历不凡的慕华与屈子的关系;次次玄的一件,就譬如,自己怎的一见了屈子就突然不再结巴了,难道是被阿笥又砸又拽,被慕华又追杀又绑架吓出的结果?不不,好歹一国公子,自己怎的会如此没有出息?!

……会吗?韩非挠挠头,半晌,回了娃娃一个笑。

八、阖心微开,当局者迷

屈平又醉了。

可这也实在要怪自己,慕华甩甩袖子,解了腰间丝带,将醉倒在地的屈平用丝带紧紧绑在背上,无奈地想,谁让自己跟他说“您何不吃酒糟、饮薄酒”这种混账话来着?

“诶诶诶,男女授受不亲,阿慕你想把他带到哪儿去?难道是听不得他日日赞颂我,所以心中生妒;故而你要自毁清白,好叫他只能赞颂你一个?其实不用如此,只要你求求我,我便让他也给你作首颂诗,你看怎样?”

慕华额上有青筋跳了两跳,继而一个发力,将屈平背了起来,走前,向着喋喋不休的淮橘挑衅道:“就算如你所说,你又能怎样?想抢回你的忠诚崇拜者,就早早修个人身出来,也省的我不得已还得天天巴巴儿地伺候别人的崇拜者!”挑衅完觉得不过瘾,遂走到一半又折回来补刀:“多么亏的生意,比我天天巴巴儿地用灵力护着某个不知恩图报的矫情橘树还!要!亏!”

补完刀的慕华神清气爽,在小竹笋崇拜的欢呼声中,背着醉酒的屈平得意地走了。淮橘坚挺的小叶子在微风中抖了两抖,小竹笋疑心是被慕华姊姊气的,这不能怪他,灵力微弱的他是看不到自己正在吸附的灵力的华光的,淮橘自我安慰地想。

屈平醒来的时候,闻得清爽香气,很香很香,令他忍不住地深呼吸,深呼吸完,只觉这香气像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微微喘息,竟觉口中清爽溢香,遂奇道,自己不是喝醉了酒吗?怎的不是一身酒香,反倒像是一身花香?

“咦,你醒啦?来来来,快喝了这碗杏仁汤。”

屈平傻眼,不过最令他傻眼的,是自己居然听话地张开了嘴,任由面前的女子给自己灌杏仁汤。慕华一勺勺地灌着,心中很是得意,不错,她就是用术法欺负凡人了,那又怎样?还不是为了帮他解酒?虽然此前因为受不了他的周身酒气几欲撒手不管,也确曾在之前几次他醉酒之时撒手不管过,但这次,她最终不还是用术法除了他一身酒气把他背到这清凉石洞吗?终归是她说了混账话才令他醉酒至斯,那么帮他解酒也是理所应当的,是在负责咯!

看着眼前女子眉眼间愈来愈深的笑意,屈平脑中灵光一降,这笑容好生熟悉,犹记得那江畔的渔父说起江畔可爱花草动容之时,便笑得好似如此……渔父……渔父?!对了,那个晴空万里时披蓑戴斗的奇怪渔父;那个说着说着话就成了个柳眉杏目的女子的渔父?!

等等,柳眉杏目。

面前的女子还在殷勤地一勺一勺给自己灌着杏仁汤,柳眉杏目中是愈来愈深的笑意,屈平好像突然间想通了什么,挣扎着开口,本想出口求个证实,却不想因为被杏仁汤呛到,话说出口就成了——

“姑娘为何要给在下灌杏仁汤啊?咳咳……”

“那还用问!自然是为了解你的酒啊!”

“可杏仁汤,分明是用来为女子美容养颜的啊!”

“……啊,许是拿错了,我们来喝杏花汁如何?”

“可杏花汁,分明是用来治疗女子不孕之症的啊!”

慕华保持着面上干笑——干笑着一个手刀,利落地将屈平劈晕,唔,还是晕着方便些。由负责之艰难可见,负责任着实要算一个难得的品质。

九、心之所向,谁人能知

玉笥山四季如春。不似郑国那绵延悠长的炽热的夏,亦不像秦国那时有大雪的寒冷的冬。

春,温暖却不炎热,生机勃勃却也五彩斑斓。如此恰到好处。就好像面前这棵五色六瓣的仙人杏,五彩斑斓的杏花在薄雾中影影绰绰,动人心魄之处,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美。韩非赴约到此,在如此美的杏树下,不禁赞叹出声。

“却不知,他是否曾注意到这样的美。”身后传来温柔有力的声音,是慕华,一把嗓音似杏花一般恰到好处。

“大概没有吧我想,阿平那样的人,一向爱浓烈极端的情,杏花这种温和得恰到好处的花,他大抵是讨厌的吧。”

韩非不知作何回答,浓烈极端的情他不曾经历过,自然也不懂得。他只见过阿葛日复一日将自身精血化入一口口吃食,度给通古好保他身体康健,这样的情,应当不能算是浓烈而极端,反而应当是细水长流罢。现今通古与阿葛一同入秦,各展抱负,想来会更加细水长流。他们二人相互帮衬,自己也能安心不少,只是父王那边,定然会想方设法阻止阿葛修成关中之渠,待此间事了,一定要去提醒他二人。

不过,通古那样聪慧谨慎的人,即便没有他的提醒,想来也能护阿葛周全罢。

“有吾在,即便那秦国真如人们盛传是‘虎狼之地’,吾也必护阿国周全!”

眼前又浮现出那个月色冷然的夜晚,李斯拍案而起,字字铿锵有力。那样的承诺,那样的誓言。韩非想,自己其实很是羡慕。

是啊,知己和兄弟,是不同的,无论曾经探讨天下多么亲密,终究,还是不同的。但如慕华所言,自己这样的“傻君子”也能有知己,实在应该额手称庆了。

思及此,韩非看向身旁,慕华正抬眼赏着杏花,柳眉杏目中是流光溢彩,她定是想起了什么罢,就像自己刚刚想起了在那个月色冷然的夜晚,自己选择了同通古还有阿葛全然不同的道路。然而她想起的会是什么呢?

“韩非,你聪慧如此,应当明白我今日邀约,是要同你解惑吧。”慕华淡淡道,“我会一一解答你的疑惑,只是你要给我三个承诺。”

“且说。”

“其一,照顾好阿笥,他,同你结识的阿葛,同是植物化出的人身。阿葛稍稍显露些才能,便惹来六国虎视眈眈;阿笥尚小,又是我用灵力保下养大的,在我多年帮衬下方才好容易化出人身,他既乐意跟随你,甚至愿将他珍贵的竹叶青拿来治你的口吃,我便不好说什么,但你既受了阿笥的恩情,便理所应当要护他周全。”

韩非一呆,一愣。呆,是因为奇怪慕华如何知晓阿葛的底细且还知晓得如此彻底,这事囡囡分明只告知过他一人;楞,则是因为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口吃不是被惊吓好的而是被小娃娃治好的,但又不明白小娃娃是出于什么原因,半晌方回过神来,道:“好,其二呢?”

“其二,找你那韩国武艺最强的人教我武艺。”

韩非只觉奇怪。慕华说的不错,他的确早就认出慕华是个植物化出的人,因为她身上有和阿葛相同的气息。作为树灵,不是灵力很高吗?怎么会需要学习武艺呢?但看着慕华严肃的神色,韩非觉得这个问题本身也不重要,还是不问的好,遂答道:“好”。

“其三,永远,我是说永远,永远都不要告诉阿平,我做了什么。”

韩非不置可否地挑挑眉。这个问题,他很关心。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这许多年囡囡总在你身边,即便你没有她的本事,凭猜测亦能猜测到八分,现下你来赴约,也只是想要个求证罢。”顿了顿,道:“不错,是我,自汨罗江中救起阿平的,是我。”又想了想,道:“也不只是我。”

清爽的杏花香里,美得恰到好处的人,用恰到好处的嗓音,讲起一场恰到好处的过往。

然而最恰到好处的,莫过于杏树下的两人,男子英俊,女子潇洒,并一个藏在一旁的娃娃,带着好奇的神色,可爱非常。

十、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慕华不敢相信地看着面前的人。

身材挺拔,风度翩翩,眉眼间充满柔情,举止中尽是风流。晴朗江畔上,他说,阿慕,是我。

然后……然后这个风度翩翩的陌生公子哥儿“嗷”一声惨叫,“阿慕你掐我做什么?!”

阿慕?杏树下刚刚睡醒的慕华眨眨眼,这江畔之上,小竹笋及一干小花木叫自己“慕华姊姊”;而近日连连醉酒的登徒子屈平则一直叫自己“姑娘”,敢如此矫情地唤自己“阿慕”的,怕是只有那株矫情的淮橘了。

“你、你不会是……”慕华指着他的手指抖啊抖。

“阿慕,就是我。”淮橘握住慕华抖啊抖的手指,柔情道。

慕华被他矫情的声音吓了一跳,于是就真的跳着起身,然后跑到不远处的淮橘处,伸出手,狠命揪下一把翠叶。然后,果然就见翩翩公子抱着脑袋惨号……

怎么会呢……那么矫情的一株淮橘,怎么会是男子身的……须知花木化出人身不易,就是因为此事天定,不仅包括能否修成人身,还包括人身的年龄性别……小竹笋天真可爱,化成个四五岁的娃娃实属情理之中,但这么一株矫情且矫气的淮橘,究竟是如何化出个男子身的?!

慕华在震惊中恍惚联想,此次的震惊真真不亚于前几日初读登徒子的《天问》了,他在那一文中问天问地问鬼问神,也不知他问出什么答案没有,若是他问天问出了什么,那么她倒是很乐意听听,老天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让这么一个矫情且娇气的淮橘,修出个八尺男儿身的?!

“阿慕你也太狠了!”淮橘在她身后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执着道:“阿慕,先收收你的震惊罢,我有重要的事找你说,至少对我而言很重要。”

慕华扭过身直视他,显然还未从震惊中,不,现在是对世事无常的惊奇……显然还未从惊奇中回过神来,淮橘见她直勾勾看着自己,脸红了一红,咳了一声道……

然而还未等这位仁兄道出什么重要的事,一个四五岁的可爱娃娃蹬蹬蹬蹬跑来,气喘吁吁道:“慕华姊姊,那个登徒子又喝醉了!”

“在哪儿?快带我去!”

“……”

翩翩公子淮橘就这样被丢在杏树下,无声地感叹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世事当真无常。

慕华跟着小竹笋走在路上的时候,还在想,她第一次试图帮他解酒的时候,着实出师不利,这一次一定要挽回面子!杏仁汤杏花汁是不行了,但捏捏手中刚刚揪下的淮橘叶子,她想,他不是喜橘吗,橘叶茶应当合他口味吧,甚至想,石洞终归太冷清了,就在杏树下好了,届时大不了捏个诀,将树冠撑大些,给他遮阳。

但所谓世事无常,还在想入非非的慕华没有想到,屈平不是喝醉了。

他不是喝醉了,分明是喝傻了。

日光昭昭,热浪沉沉。汨罗江畔一向如此,过了雨季洪季,便是可靠的晴朗天。是以在晴朗日光的照耀里,慕华将一切看得分明,听得更分明,甚至分明成了一生的伤口,又伤成了永世的纪念——

那一日,日光昭昭,那一日,天气晴爽,而那个占过自己便宜的登徒子,浑身上下绑满了石头,它们是那么沉那么重,使他只能在那方高地缓缓爬行。那般卑躬屈膝的姿态,那般绝望心死的泪容,她曾骂过他,骂他的为人和他的文笔是完全相反的,而他现在,正将真正的“相反”展示给她。

他写过,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而现下缓缓爬行着的他,头顶空空,腰间净净,仅有发丝凌乱,身上单衣衣袂飘飞。慕华捂住胸口,那里似乎有种子正要破土而出,牵出一阵一阵的痛,她想,你的高冠你的长佩还有你的志向呢?

他说过,要将冠帽掸去灰尘,要将衣裳抖去泥污,好不叫这尘世污染了他的洁净。

而现下缓缓爬行着的他,泪痕凝尘,周身泥污,凌乱的发丝当空乱舞。慕华眨眨眼睛,那里似乎有溪流破空而出,在嘴角惹出一阵一阵的咸苦,她想,你的洁净你的清白还有你的坚守呢?

然后泪眼模糊的她听到,他在一块块石头中间的嘶吼——

凌大波而流风兮!托彭咸之所居!

然后他向前一使力,便在众多石头的簇拥下,毫无悬念地落入江中,惊起巨大的水花,波浪一轮又一轮。

直到一旁的小竹笋问“登徒子是不是渴了去找水喝啊慕华姊姊”慕华才蓦地反应过来,然后利索地投身江中,身后是水花无根绽放。

你还没有向我道歉呢登徒子;你还不知道那个渔父就是被你占了便宜的杏树树灵呢,你还……若你就这样死了,我还能怎样呢?

江水中,慕华终于找到正在迅速下沉的屈平,眼中漾出的泪花一离开眼眶便化入江水之中,杳无形迹。

你还不知道我爱你呢屈平,我竟也是才知道呢,我很傻,对不对?

明明牢牢记着你说的每一句话;明明仔细读着你的文字想要多了解你一点;明明想要日日都能看见你,我却直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我爱你。

紧紧拉住屈平,慕华用尽全力阻止他的下沉,然而屈平显见得抱了必死之心,身上的石块实打实的沉重。被沉重的石块耗得脱力,慕华终于停止努力,继而攀着屈平的肩头,仔细看了一眼他坚毅的面容,明明已是知命年纪,在凡人中也算是个将老未老之人,怎的会有如此坚毅挺拔的脸容呢?逐渐微弱的亮光在头顶越升越高,是不是就要一起沉入江底了呢?其实这样也不错,利落地将自己和他绑在一起,她想。尔后她沉沉闭目,安心地随屈平一同,沉入随之而来的,浓重到化不开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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