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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六、黄泉路上

六、黄泉路上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但还存有一点残余的意识,知道这下彻底交代完了。先是头上脚下直线下坠,一瞬间就接触到坚硬的实地,好像是一个斜面。因为惯性的原因,双脚直直地撞击在斜面上,两条腿差点骨折,五脏六腑被撞得翻江倒海。随即,整个人摔趴下来,向着更深的黑暗往下快速滑溜,仿佛躺附在煤泥滑道上滑向十八层地狱。虽然只滑行了不到十秒钟的时间,我却感觉经历了半个世纪。幸好拥着泥巴滑下来,骤然停止时,身体完全掼在了泥团里面。虽没挫伤筋骨,惊吓中人被掼得头脑晕昏,一下子失去了知觉。

恍恍惚惚间,远处出现一丝亮光。我惊喜地从泥团里爬起来,趔趄着顺着亮光走去。眼看亮点就在前方,可走了很久,还是相距那么远。我觉得非常奇怪,加快脚步紧走。就在这时,那个亮点开始晃动,发射出一束淡黄的光线,照在我的头顶。我抬头向上仰望,对面莫名其妙的耸现一座牌楼,楼门顶部正中嵌着一块横匾,上书“冥府东门”两个大字。我大吃一惊,突然醒悟过来,记起了刚才和发小坠入地下。我不相信,这一忽儿就到了冥界,肯定有人在搞恶作剧戏弄我们。可是发小哪里去了呢,我们分明一起滑下来了。

我开始寻找发小,回头往后面看,朦朦胧胧看不清楚。我是从后面走过来的,一路没有挨着什么,发小肯定不在后面,应该到前面去了。可前面是“地府”啊,莫非发小已经遭遇不测,先我进入了“冥府东门”?要是那样,这“冥府”就是真的,我自己也死了。

一想到死,我就悲从中来。我才结婚不久,家有七十老母,儿子刚刚出生。我在人生的舞台上还未彩排,现在就落幕了。我的理想、我的事业、我的前途,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的一切全都没了。就这样走了,活着的人特别是家人,会是怎样的伤痛。早知如此结束,还不如不出世的好。早知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就不该拉着发小来寻梦了。

冷静下来自忖,觉得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死就死了吧,人死不能复生,还不如乐观一点。开心的人不出老,------屁话,人都死了,还有老吗!既然发小已经进了“冥府东门”,那就过去找到他,我们死在一起,做鬼也有个伴。阳世中国地广人多,有960万平方千米土地近14亿人口,阴间中国应该也是960万平方千米,只是不知道有多少鬼口。自从地球产生人类以来,生死相替,死人比活人多了去了,粗粗推算,全世界死去的人不会少于1000个亿吧。照此统计,阴间的鬼口应在1000亿以上。我的天啦,幸好鬼没有形体,没有重量,不然的话地球早就容纳不下承载不起了。然而,这么大的冥界,我能找到发小吗?

思前想后的犹豫了一会,我终于下定决心抬脚踏进“冥府东门”。仿佛轻微的“嘤”了一声,脚底下亮起一截明彤彤的土路,其宽不到3米,其长大约5米,再远一点就显得十分模糊了。低头往下看,渐渐的路面显出几个字影,从远处读过来为“路泉黄”,从脚底读过去为“黄泉路”,就像公共汽车停靠点位置用白漆喷印的字样,顺着读为“车交公”,逆向读才是“公交车”。我不知道这路通向哪里,但我知道一定是往东。因为我们这里地处县域的东部,习惯称为“东乡”,县城东就叫东门口。我进来的是“冥府东门”,如果阴间对应阳世,眼下这片阴地应该属于东乡所有,活动在这里的多半也是东乡人死后变成的鬼。

明白了这一点,我开始有了寻找到发小的信心。可是除了足下这一截土路,前途却是一片渺茫。我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举目四望,迷迷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想起女诗人李清照的词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眼下这情景还不止此。只有到过冥府的人才能有深切体会,那阴惨惨,凄迷迷,悲切切,孤悕悕的境况,无法用语言表述。

祖辈人说,人的阳寿尽了要死,这叫正常死亡。正常死亡的人首先要过鬼门关,过关后就变成了鬼。接下来是黄泉路,名为接引之路。黄泉路上有很多孤魂野鬼,都是些阳寿未尽非正常死亡的。他们不能上天,不能投胎,也不能进入阴间,只能在黄泉路上游荡,等阳寿尽了才能去阴间报到,听候阎王发落。黄泉路上三途河边长着一种鲜红的接引之花,叫做彼岸花,远远看去像铺着血染的地毯。因其色红似火,黄泉路被喻为“火照之路”。彼岸花是长长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与色彩,灵魂就随着这花的指引走向幽冥地府。彼岸花香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所以接下来还要趟忘川河、过奈何桥、跨三生石、喝孟婆汤等等。

我只是跨入了“冥府东门”,接着就踏上了“黄泉路”,并没有过“鬼门关”。我是非正常死亡,阳寿未尽,肯定要成为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不需要趟忘川河、过奈何桥,也喝不上孟婆汤。发小跟我一样,当然也是非正常死亡,当然也要成为黄泉路上的孤魂野鬼。在一个地方游荡的孤魂野鬼碰面总有机会,找到发小只是时间问题。可我有一点想不通,十年前我病魔缠身,似乎死过一回,那种死与现在很不一样。虽然死前满脑子是荒草萋萋的孤坟野冢,虚无中,秋风萧瑟仿佛警笛长鸣,不断发出“呜哇”的哭声,境况十分凄凉。就因为是在解脱痛苦,面对死亡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愉快。眼下已经走在了黄泉路上,我却无法再次体味那种心情,对曾经的世界、曾经的人和事竟然还有那么多的牵念。

不要管那么多了,还是往前走吧!我忽然听到虚无中传来一个声音,似乎在提醒,前面有我感兴趣的物事。我踩着“黄泉路”字影慎重地迈出一小步,感觉没有异样,又向左右窥觑一通,再抬脚迈出一小步。重复几次接连迈步,当我快要走出“路”的字影时,那截明彤彤的土路随即向前推出,身后马上断路。自己仿佛站在了一处断崖上面,往后看阴森森诡异莫名,往下看凉飕飕深邃莫测。整个冥界一片鸿濛,黑暗笼罩着足下这截土路和危立在土路上的幽灵,我被逼促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

断了退路,只能向前走了。话又说回来,其实早就没有退路了,只是人虽死了心还未死而已。这下好了,彻底断了凡尘念头,与阳世绝缘了。我把心一横,用力握了握拳,踏着黄泉路决绝地迈出了一大步,接着又迈出一大步、一大步。当我走到“路”字上时,先前那种情况再次出现。我继续大步走过去,那种情况也重复出现。我大步大步地走着,那截明彤彤的“黄泉路”不断推进,这样大约走了半个钟头,前面蓦地豁然开朗,就看见一栋红砖瓦房在光亮中涌现出来。我停下脚步,用衣角拭了拭朦胧的双眼,惊异地审视那栋房子,感觉似曾相识。此时,黄泉路突然隐没,我又踏上了阳间才有的实地,于是疑疑惑惑的抬脚走向红砖房。渐渐的看清楚了,我一下子记忆起来,这里竟是原来的公社知青林场。

进入知青林场的围院,发现一大帮知识青年正在用午餐,里面有几个是我以前曾经交往过的。我大惑不解:知青林场几年前就不存在了,怎么这里还有知识青年。我一边挥手一边朝他们走近,可是没人理睬。当我靠近那几位旧相识的时候,他们视若无睹,好像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也许时间久了,他们已经不认识我,只是他们的忘性太大了。

我心里很不受用,几个臭知识青年,竟然没把我放在心上,想当年我们还是志趣相投的好朋友。他们忘记了我,我也干脆不认识他们了,再去他们的住处看看。顺着那“之”字形的木板楼梯,我攀上了林场知识青年的集体宿舍。十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一起来的还有另一位朋友,我们在相好的一位知识青年寝室里吃过一顿午餐。如果那位知识青年没走,可能还住在那间寝室。神差鬼使般我轻车熟路地找到了那间房子,才站到门口,眼前的情景就把我惊呆了。天啦,怎么会是这样--------

寝室里放置着一张老式办公桌,四面围着五个人吃饭,其中有三个是我过去交往的知识青年,有两个是我自己和十年前同我一起来过的那位朋友。仍然是当年的摆设,吃饭的还是当年那几个人,一切都没有变化。我的朋友很高,站在身边我只能勉强够着他的肩膀,因为这样,当年知青林场的女知青谑笑我俩高低不平、奇形怪状。十年过去了,没想到这里涛声依旧,故人无恙,那个午餐还没有散席。我猛然觉察到有点不对劲:第一是寝室里的人跟楼下的人一样对我视而不见;其次是午餐情景与十年前完全相同;再次是我站在门口,办公桌边的我却在吃饭。问题很严重,我干脆挨近饭桌。奇怪的是,人与物分明都存在,竟然见得着摸不着。眼见寝室里的人在高谈阔论,却听不到一点声音。反复思量,好不容易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死了。莫名其妙,人死了怎就那么失忆,我还没喝孟婆汤呢!

我很伤心,正准备走下楼去,离开知青林场,忽见楼上楼下的人乱成一团,看那情景大概发生了严重事件。紧接着,知青林场所有的人都向着后山拥去。我来不及考虑什么,也杂在人群里跟着紧跑。大约跑了七、八分钟,大伙突然停了下来,前面山地显出一个圆桶形的土建筑轮廓。据情推断,估计那是土窑或蓄水池什么的,往下挖掘至少有两米以上,那位置似乎就是我和发小陷落的地方。我不禁一愣,就想走上去探个究竟。

就在这时,圆桶形建筑旁边出现了一男一女,男人拉着女人的手往身前拖,看样子是要拥抱她。女人奋力反抗,男人用力猛扯,一下子把女人拉拢过来贴胸箍紧,然后用打火机往腰部点火。下面的人仰着脖子大张着嘴,就是没人敢上去阻止。女人惊恐万状,趁男人点火的当儿,张口狠劲地咬住他的颈骨。男人疼痛不过,本能地松手,女人惊叫着从山坡上连跑带滑飙了下来。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顷刻之间男人血肉纷飞魂消魄散。原来男人身上绑着炸药,他要与女人同归于尽,但不知是何缘由。

我想向身边的人打听情况,可是没有人感觉我的存在。无奈,我垂头丧气地走过一边等待事情的发展。那女人抽咽着,很多人围着同情她、安慰她,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舞动双手高声大气的指挥着,部分人走近山上圆桶形建筑寻找男人的零尸碎骨。接着,大伙儿三五成群地陆续往回走,我也跟在后面,茫无目的地蹀躞着虚无的步子。

才走了一段路,知青林场的人突然从眼底消失不见。我大吃一惊,举目环顾,发现不远处竟然是中心完小。这个结果令我喜出望外,一时得意忘形,又忘记自己已经死了。我欢呼着朝中心完小狂奔,几起几落就进了校园。展现在眼前的,只是一个建筑工地,学校的几栋楼房还在建设中,根本没有学生和教职工人员。建筑工人们正在忙活,工地上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还有砖木泥水吊上吊下。虽然听不到声音,凭直觉这是一个热火朝天的工地。我想走近去看看整体建筑的进度,猛然清醒过来,已经不存在进度了:中心完小在今年春天就已经搬进来,学生上课都快一年了。可是,-------我不明白。

找不到我的同事,找不到我的学生,也找不到自己的住处,我被阳世抛弃了。死了就是死了,永远回不来了,可是我能到哪里去呢?黄泉路也找不到了,做游荡的孤魂野鬼已经没有了机会,只能在中心完小坐庄为鬼了。坐庄也好,保佑学校出人才,保佑全校师生平安幸福万事顺意,还保佑,还保佑什么呢,大家希望什么就保佑什么吧。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工地上的人忽然惊慌起来。我一看不对,跟着往人丛中挤了过去,就看见两个做工的死在了一间在建的教室里。看样子是从砌墙的架子上摔下来,稀里糊涂摔死的。身子戳在尖削的铁条或木头上,尸体血肉模糊,死相恐怖凄惨。我不知道自己的死相如何,看了别人的死相,浑身上下泛起了鸡皮疙瘩(阴魂也有鸡皮疙瘩吗)。我受不了那气氛,转身准备离开,猛然发现门前站着一个人,好像是中心完小教数学的陈老师。我大感惊奇,决定跟他打个招呼,可陈老师赤着双脚,舞着双手,一边转圈一边跳跃,一刹那就不知所终。我东瞧西望地搜寻,却在未完工的学生宿舍楼前看到中心完小二年级一个姓李的女学生。她仰望着后山的乱葬岗,眼中一片迷惘,样子神经兮兮的。这些人被吓疯了,我想过去问问情况,忽又记起自己已经死了,只好作罢。

百般无奈,不知所之,魂在阳间,却无法与人交流,我欲哭无泪。世人都以为活着的时候很难,似这样子,死了比活着还要难。可是死了就是死了,回不去了。如果阳间的人知道我现在这情况,他们会怎样的为我感到悲哀。还有发小,他的情况能比我强一点吗?万一还不如我,那就糟了。我伤心透了,此时由己及人,情不自禁又想到了发小。我不知道发小会不会也在关心我,如果不,我就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你醒来,你醒来啊!”悠悠的,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我的心猛然一震,仿佛看见有人从天边慢慢的飘过来,形象是那样的模糊。我环顾四周,昏昏沉沉,渺渺茫茫,冥界随即又变得一片漆黑,黑暗中似有一束电光点射着我的眼睛,令我极不舒服。

“醒来,快醒来啊!”还是那个声音,有点发小的韵味,已经不再遥远。从天边飘过来的身影也越来越近,渐渐的变得清晰,而且越来越变得像发小。

“好啊,你终于来了!”我在心底欢叫一声,使劲地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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