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阳城外破庙。鼎子瞪着眼睛，望着庙顶破洞处漏出的星星怎么也睡不着。今年的冬天气格外的冷，随着个子的长高，身上的破皮袄比去年又小了一些。他昂起脑袋看了看漏在鞋外面的脚趾头，无奈的翻了个身尽量的曲起双腿，直到膝盖快贴上了胸口，才觉得脚被收进了皮袄里。皮袄少了左侧的肩膀，袖子、和右边的大半个前襟，即使剩下的一半多处羊毛都已经脱落了，黑色的油渍和污垢粘在上面，让它已经看不出了本来的面目，鼎子称之为袄“羊袈裟”。“羊袈裟”晚上当被白天当衣，陪着他熬过了三个寒冷的冬天，看样子来年便穿不了了，鼎子曲卷在“羊袈裟”里，脑子里想着自己的生活环境不由得有些伤感起来。傍晚生的篝火现在已经冷了，破庙里四下通风也存不住温暖，风夹着雪花从庙顶坍塌的大洞灌下来，让昨夜的篝火处的余灰漏出几朵嫣红，像是在漆黑的夜里眨了下眼睛，随即又变成了灰暗沉寂在黑夜里。又是一阵大风从破洞呼啸而下卷起一片炭灰，鼎子曲卷着身子，想像小时候一样把脑袋缩进羊袈裟里，可是身下破棉絮散发着的腐败味道让他果断的放弃了这个想法，紧闭双眼屏住呼吸，任凭炭灰扬了自己一脸。
某些时候真的佩服那些没心没肺的人，此刻鼎子特别的羡慕身边睡得香甜正在打着呼噜的狗子。跟狗子同盖着一个破门帘子的小狗子，一会磨牙一会吧唧嘴，好像梦里终于吃到了他总是叨念的聚香楼叫花鸡。小野猪在睡梦里还在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的腿是在出去乞讨的时候被张老财家的狗咬烂了。半个屁股和半个大腿都是血肉模糊的，也不知没医没药的情况下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破庙里一共住了七个半大的孩子，最大的鼎子十四岁，最小的珠儿八岁。狗子和小狗子是兄弟俩，爹爹原本是城里的铁匠，夜里失了火，哥俩被爹娘按在水缸里才活了一命。老两口当时就被烧死了，家也被烧的一干二净。哥俩在河阳城没有什么亲戚，只能流落街头终日里走街窜巷靠乞讨为生，后来与鼎子相识之后便一起住在这破庙里。小野猪和珠儿是一对兄妹，爹爹本来是个商人，终年在外行商攒下了偌大的家产，在城西也是赫赫有名的富户，谁想到在一次外出的途中不幸遭了强盗丢了性命，母亲听到到噩耗一口气没上来也撒手人寰跟着他爹去了，城北的泼皮无赖听到消息前来上门收债，说是他爹死前借了他们好大一笔钱，兄妹俩年幼也不清楚事情的经过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家产被占自己被轰出家门。兄妹俩往日里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哪知道世道的艰辛，把身上值点钱的东西都当了，最后饿晕在街头，被鼎子用热水泡着馒头给救了回来，后来就跟着鼎子一起乞讨了。斜眼也不知道几岁的时候跟来城里的家人走散了，饿急了就去偷泼妇刘寡妇的肉包子，被一嘴巴打斜了眼睛，站在北城门口哭了一天也没人理会，鼎子心软看他可怜就把他带回了庙里。刚开始的时候他每天都去城门口等着父母回来找他，整天就知道哭，狗子嫌心烦要把他撵走被鼎子拦住了。过了大半年的时间也没见他父母来找他，对父母的爱意和家的眷恋慢慢的变淡了，甚至演变成了一种仇恨。鼎子始终都会记得斜眼最后一次去北城门口等待爹娘的情景，他想象不出来一个孩子能有像山里的老狼一样择人而噬的眼神，也想象不出一个孩子能说出那样一番话，“你们生我不养我，我便会让你们后悔把我生下来”。鼎子其实还是打心里赞同这句话的因为他也不知道父母是谁，长这么大受过的苦真是不计其数，甚至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真的是个奇迹，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就是这个“鼎子”他都不知道是哪个乞丐为他起的。不记得父母，也不记得家在哪里，自打记事起就是每日里走街串巷的讨要着吃喝，受人白眼挨人唾骂，无数次的因为吃食被年纪大的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也曾以为一根带肉的骨头差点被城北的一群小乞丐淹死在水沟里。低头低习惯了便会变得麻木了，很多本来应该问问为什么的事情最后都不会去问了，鼎子知道自己要一天的尊严自己就得挨饿一天，要十天的尊严就得恭喜自己脱离苦海了，已经被饿死了！当尊严只值一顿饭的时候，它的区别只在于是一个馒头还是一只烧鸡。整日只求温饱，受到再不公平的对待，在心里也会变得理所当然起来。他只想能吃饱，一个人活着最基本的需求，一切也只为了吃饱。
还有一个是个哑巴，三四岁的时候父母见他不会说话便把他给遗弃了，一个老乞收留照顾他，老乞丐在他六岁的时候忽然踪了，估计是死了。哑巴不不会说话并且脑子反应也不大灵敏，那老乞丐也照顾过鼎子，还教他子识字唱儿歌，如今他失踪了只留下这个傻痴的小哑巴，不管怎样鼎子也不能撇下他不管，只好带着他。鼎子需要别人可怜，可是他也同样的可怜着别人。
鼎子闭上被风吹得发干的眼睛知道天快亮了，心想：“也不知外面积了多厚的雪，今日能不能遇到个心善的老爷多给几个铜板好给小野猪抓副汤药。”迷迷糊糊中听到珠儿小声的跟小野猪说话，鼎子起身把羊袈裟穿上，用草绳子把前襟捆紧了之后，用脚踢了踢还在梦游的狗子哥俩，并且把哑巴和斜眼一众人都喊起来。狗子眯着眼睛脸上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抓了抓鸡窝一般头发问道：“鼎子哥今日怎么起的这么早，这么冷的天城里的老爷们还没起来呢！再睡一会，睡一会”，说着就要钻回被窝。鼎子看着这俩夯货没心没肺的模样是又好气又好笑，“外面下了雪我们趁着大雪没封山之前，得多弄些过冬的柴火，等下了大雪没柴火咱们都得冻死在这里，你忘了去年了？况且还的想办法弄点钱给小野猪抓服药，我们一会上山去多弄些好燃抗火的柴火，顺便试试看能不能卖出去，再不起向你被窝里扔雪块了啊！”狗子一听，马上坐了起来，嘻嘻的笑着，便穿衣服便说道：“起起起，这就起来。”鼎子用昨日剩下的材火又重新的点了个火堆，从神像下面的破木柜子里拎出一个袋子，抖了抖袋子说道：“还有些吃的，省着吃还能维持几天，今日就先不去城里乞讨了，必须得多捡一些干材回来别被冻死在这破庙里才是正经的。”说着从袋子里拿出七八个冻得硬邦邦的馒头，黑的、黄的、半拉的、带泥的都用木棍子一一的串了起来，每人分了一个，把唯一完整的白面馒头递给了小野猪，又把剩下的都又放回了原处。烤馒头对哑巴来说算是门比较难的手艺，平日里他烤好的馒头总是黑乎乎的一坨。鼎子把烤的外壳焦黄的递给他，重新又为自己烤了一个。几个孩子就这瓦罐里的热水，啃着烤好的馒头算是吃了一顿早饭，对这些常年营养不良的半大孩子来说，半个馒头真的不顶什么事，鼎子看着意犹未尽的狗子哥俩，无奈的摇摇头。他看了看外面还在继续下着的雪说道：“小珠儿留下来照顾小野猪，其他人都去小砬子山找烧火材。”
小砬子山离破庙有四五里路，夏秋的时候他们经常的来这里挖些野菜摘些野果子，对这里也颇为熟悉。大家最喜欢小小砬子山山谷里面的山涧小瀑布，小瀑布下面有个半人深的小水潭，狗子哥俩用牛轱辘草编的网还在这里逮到过鱼，对难得沾到荤腥的一群孩子来说真是难得的美味。夏秋是一年里让孩子们觉得最快乐的时光，每当这个时节一群半大孩子光着屁股，戏水累了便躺在岸边的大青石上，饿了就去找些野菜，地精、果子果腹很是开心惬意。
小乞丐们哆哆嗦嗦的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山脚。鼎子跺着脚想把灌进去的雪给倒出来，“我们没锯子尽量的捡些干透的能踩断的，别捡太细的不耐火不好卖，都折到胸口长就行，尽量摆的整齐些，有个好卖相城里的老爷才肯买，狗子你带着他俩在这捡，看着他俩别偷懒尽量多弄些，我带着哑吧去凸山头那边捡些木疙瘩头，那东西抗火省的晚上还得起来添柴。”小狗子见鼎子转身要走，忙着说道：“鼎子哥你可看好了哑巴，凸山头下面就是悬崖，这大雪抛天的别掉了下去”。鼎子点点头，“我知道了，放心吧，你们也小心也，别让干茶蹦到了眼睛。”鼎子说完便转身带着哑巴向凸山那边走去。凸山上风很大，鼎子大声的对哑巴说道：“跟着我别乱跑，记住了么？”哑巴嘿嘿一笑算是答应了。鼎子看着哑巴干净纯洁的双眼笑着踢了他一脚，大声的唱喝道：“开工嘞。”鼎子也不知道哑巴打底多大年纪，看起来觉得有十岁，身材高大、黝黑敦实，都是吃一样的东西其他人都是面黄肌瘦的只有他壮得像头牛。没有树木遮挡凸山上风格外的大，也更加的刺骨凛冽，鼎子努力的将漏在外面的脚趾头缩进鞋里，翘着脚跟打量着这方圆四五里的山坡，说道：“今年怎么这么冷。”
